嫡女青岚

　　过了腊月，京城里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下了一天，将唐国公府笼罩进一片素白。那些亭台楼阁，红墙碧瓦，掩映在白雪之中，恢宏庄严又不失隽美，仿佛工笔彩画，在岁月沧桑之中彰显了别样的魅力。

　　大雪过后，梅园里的梅花开得更胜，枝枝蔓蔓，曲折纠缠，远而一望，仿佛在银白的天地之中燃起一团烈火，娇妍璀璨，绚烂壮美。

　　唐老太太心情大好，晌午饭后，便嚷着要去园子里赏梅花。小媳妇们虽然怕冷，可谁也不敢驳了老太太的兴，穿上各色的貂绒斗篷，狐裘鹤氅，相拥着行至梅园。早有小厮们将偏厅的积雪清扫干净，接连摆了三张紫檀木卷足四角雕青松纹案几，十余把同色整根雕云纹扶手椅，案上摆满了牡丹糕、金乳酥、贵妃红、玉桃饼等各色点心，并盐浸鸭肫、五香干果、玫瑰鹅掌、油炸千丝……等佐酒小菜，每人一把龙凤呈祥自斟壶，装的是京城太白居的百花酿。

　　众人都围在唐老太太身旁，言笑晏晏，宋氏是不惯于这种场合的，在她的家乡，难得这么大的雪，还不赶快去滚雪球、打雪仗？真不明白这几株破梅花有什么好看的。

　　“老太太的气色怎么这样好？瞧瞧这脸色，白里透红的，将那满园子的梅花都生生比下去了！”梁氏穿一件明黄色滚金边遍地玉兰枝长袄，捧着一只青釉细口瓷杯，含笑说道。

　　唐老太太披着一件白色大毛狐裘，与一头银发相应生辉，在这红梅白雪之下，端的是富贵雍容。青瑶急着展现，听母亲说完，也接口道：“是啊，这么老的年纪，有这样的好脸色，真是不容易。”

　　话音一落，瞬间尴尬无比，不怪唐老太太埋怨梁氏，青瑶已过了十岁的生日，在古代也是大姑娘了，怎么连句好话都不会说？梁氏狠狠瞪了她一眼，翧哥儿媳妇赶紧出来打圆场，“我还常和娘家的几个姐妹们说呢，我们老祖宗啊定是有什么秘方，才能这样年轻，赶明儿我给偷出来，咱们凭这方开个铺子，保管赚个金银满钵！”

　　众女眷不禁哈哈大笑，唐老太太也忍不住莞尔，斥道：“你个猴崽子，还拿我老人家赚上银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做祖母的短了你吃食了呢！”

　　翧哥儿媳妇笑道：“吃食到没短着，就是这老祖宗的手带着仙气，一摸啊，什么好牌都跟着来，陪老祖宗打了两回马吊，连我们珍哥儿娶媳妇的钱都陪出去啦！”

　　唐老太太不禁开怀大笑，点了下翧哥儿媳妇的脑袋，“你这小蹄子，我才赢了你几吊钱，竟连珍小子的事儿就赖到我头上来了？”

　　“可不敢赖，可不敢赖！”翧哥儿媳妇讨巧地躲开，咯咯直笑，“老太太童颜不老，手还带着仙气儿，指不定是哪路的神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多输些银子，就当是给仙家添了香火，保佑我们多财多福呢！”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翧哥儿媳妇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头上赤金累珠钗不住摇摆，趁得她一张小脸十分明艳。梁氏觉得话是自己起的头，偏偏又被长房的人卖了好，心中不悦，只跟着赔笑两声，一面又狠狠瞪着青瑶。

　　相比八面玲珑的媳妇，婆婆王氏便沉稳的多。只坐在一旁吃酒，脸上挂着程序化的微笑。青岚见王氏脸色苍白，似乎憔悴了不少，而青柔坐在母亲身旁，竟比前些日子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还隐隐泛着乌青，心中奇怪，莫非长房出了什么事儿么？

　　唐老太太和孙女儿媳妇谈笑了一阵，自觉冷落了王氏，侧头问道：“大媳妇，前些日子我见你气色不大好，叫人送去了两包燕窝给你，你可吃了？”

　　王氏拘谨的笑道：“吃了，每晚睡前煮一碗，这些日子已好了不少，媳妇不孝，让老太太费心了。”

　　青婉突然道：“前日里姨娘也炖了党参乌鸡汤，里头还加了当归、黄芪、生地、红枣，紊火焖了两个多时辰，给大娘送去了呢。”

　　这种规模的家庭聚会，姨娘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就是平日早午晚传膳，原也没有资格，只因老太太偏爱羿哥儿，孩子小离不得娘，才破格让她带着。今儿赏雪，唐老太太便没叫她过来。众人听青婉这样说，无不暗自撇嘴，什么时候都不忘往你娘脸上贴金！

　　唐老太太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何氏有心了，咱们这园子里的人，就属她心细。”

　　青婉听见称赞母亲，双目喜得晶亮，梁氏又拧了青瑶一把，“你比不上四丫头也就罢了，怎么连个庶出的也比不上！”

　　青瑶只能委屈地撇嘴，暗暗祈祷这辈子再也别叫她参加这种集会。

　　今日老太太高兴，众人都不免多吃了几杯，翧哥儿媳妇便叫人温了醒酒的梨汁上来，装在透明琉璃盏内，上头盖着镂雕牡丹花浮纹盖，被冬日的阳光一照，晶莹得似水晶一般。

　　宋氏掀开盖子，给青岚舀了一口，唐府有常年喝梨汁的习惯，润燥解渴。梨汁是特别调配的，喝来十分可口。青岚正眯着眼睛享受，忽见老太太房里的大丫头黄莺匆匆赶来，身后跟着小丫头杜鹃、彩鸽，三人都穿着一色的红菱绿花袄，腰间扎着浅绿色缎带，小脸红扑扑的，头上、身上都沾了不少浮雪，喜鹊斥道：“好没规矩的小蹄子，疯到老太太这儿来了？”

　　黄莺平素很得唐老太太的喜爱，因而也没那么多拘束，咯咯笑道：“老太太，三爷在芍药园里堆了老大一个雪人，还戴上了帽子，安上了鼻子，有趣极了，叫姑娘们过去看呢！”

　　“是呀，那雪人也不知怎么堆的，活灵活现，连胳膊手脚都安上了！”杜鹃和彩鸽也一脸兴奋，青岚暗叹，古人的娱乐活动还真是少得可怜，不过是个雪人，就激动成这样，要是穿越时候能顺便带来两部爪机就好了，保管发大财，转而又想，可惜就是带来了也没地方充电。

　　丫头口里的“三爷”正是梁氏之子，名叫唐翰，随了他爹的性子，整日里章台走马，无所不为，姐姐们面前也不避嫌，这会儿竟跑到园子里堆雪人来了。梁氏闻言，赶忙接口道：“胡闹！多大个人了，还玩这儿小孩子的玩意儿？这可是爷们儿们来的地方？赶紧把他给我叫来，向老太太赔罪！”

　　唐老太太则摆了摆手，含笑道：“咱们今儿高兴，且由他去吧！再则瑶儿、柔儿都是年轻姑娘，总陪着咱们这些老太太，到没趣味，”说罢，转头吩咐道：“黄莺，带着几个姑娘过去吧，再带些温酒，叫她们好好玩，只别吃多了酒就好！”

　　“是。”黄莺应了，闺阁中无聊，听说有雪人看，青瑶、青婉无不脸现兴奋，唯有青柔如没听见一般，闷闷的坐在那里。唐老太太斜眼瞥见，皱眉道：“柔丫头今儿是怎么了？莫不是身子不舒服？”

　　青柔仿佛刚回神一般，赶忙回道：“孙女儿没事儿，让祖母操心了。”

　　唐老太太又蹙了蹙眉尖，道：“那就带着妹妹们过去吧！岚丫头年纪还小，就别去了！”

　　这话正中青岚下怀，反正她懒得去，唯有宋氏十分沮丧，她想去打雪仗的心情可比青柔强烈的多了。

　　没一会儿，杜鹃、彩鸽提了两个食盒，黄莺又温了两壶酒，跟着青柔、青婉、青瑶往芍药园而去。姑娘们一走，梅园里显出几分空旷，好在翧哥儿媳妇和栩哥儿媳妇都是能说会道的，到不如何冷清。

　　女眷们又闲话了几句，唐老太太突然扭头看着长媳王氏，开口道：“明年开春，柔丫头就满十五岁了，及笄礼筹备的如何？”

　　王氏回道：“筹备的差不多了，并礼宴的单子，所请宾客都列好了。”

　　唐老太太颇为满意，点头笑道：“你办事素来谨慎恭肃，到底让人放心。”

　　王氏道：“这都多亏了翧哥儿媳妇能干，这些日子都是她忙前忙后，媳妇可不敢居功。”

　　唐老太太笑道：“你到也实在，我夸你你只领了就是，你媳妇还敢说什么不成？”

　　翧哥媳妇笑道：“自是不敢说的！我年轻，会个什么，不过是婆母说什么，我做什么罢了！我常说婆母就是那指挥作战的将军，咱们都是那跑腿儿的小兵，只要好好的执行军令，一准儿的大获全胜！”

　　唐老太太笑斥道：“你个猴崽子，你妹妹不过办一场及笄礼，竟叫你说的跟打仗似的！”

　　翧哥儿媳妇笑道：“妹妹的及笄礼是好事儿，自然不是打仗，可孙媳妇得有个上阵的心，冲锋破敌，你来我往，可不能耽误了妹妹的好姻缘！”

　　按理说古代女子的及笄礼不是什么大事儿，之所以家家都如此重视，皆因为这是个变相的“相亲会。”古代男女成亲，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相亲时男女不必见面，只双方父母相看好便成了。

　　青柔已至十五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及笄礼上必会有许多勋贵女眷、王妃诰命前来赴宴，若看家中办事妥帖，青柔又知书识礼，自会有人上门提亲。所以王氏的责任可就大了，必须擦亮眼睛，为女儿选个合意的人家。

　　其实唐老太太将几个年轻姑娘支走，便是要说说青柔的亲事。青岚还太小，便没忌讳。翧哥儿媳妇何等聪明，便故意将话题引了过来。

　　梁氏笑道：“柔丫头这孩子模样极好，性子又温柔，还是咱们府上的嫡长女，可得好好挑选挑选，大嫂若委屈了她，我可不依的！”

　　王氏的神情有些尴尬，强笑道：“前日我和老爷略略商议了，也拟定了几个人家，人品家世都配得上，必不会委屈了她的。”

　　众女眷心下明白，王氏这么说，只怕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就连宋氏这种马大哈，都不禁竖起耳朵留了神，青岚更是庆幸，年纪小就是好，青婉和青瑶恐怕要错过这个爆炸性的新闻了。

　　“哦？”唐老太太刚下手中的琉璃碗，抬眉道：“是什么人家？”

　　王氏不由握紧了帕子，尴尬道：“媳妇想着，晋王府的孩子瞧着到好，晋王妃性格温和，叔伯兄弟又都分了家，妯娌简单，只有两个小姑子，明年也要出阁了。”

　　对古代女子来说，最期望的莫过于婆婆温厚，人口简单，尤其像青柔这样的女子，不善言辞，若嫁个人口复杂的人家，保不齐要被欺负。

　　唐老太太略一思索，点头道：“晋王妃自是个不错的，当年我与她婆婆也有些交情，老王爷为人敦厚，老王妃聪敏和善，也常与我称赞这媳妇‘孝顺恭肃，勤勉知礼’，如今她自己也做了婆婆，想必更加妥帖稳重了。”

　　谁知翧哥儿媳妇和梁氏竟同时变了脸色，一个震惊不已，一个难以置信中带着些幸灾乐祸，场中气氛顿时一僵，唐老太太皱眉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翧哥儿媳妇这才回过神，强笑道：“我们都是晚辈，知道什么？就是京城里有名的勋贵人家，哪个是老太太不知底细的？我们这是洗耳恭听，等着从老太太这儿取经呢！”

　　她说完，不自然地端起茶碗，挡住轻蹙的眉尖。

　　梁氏顿了顿，开口道：“大嫂这事儿……可定了？”

　　唐老太太见她神色古怪，一时也留了心，“二媳妇，莫非你有什么话不成？”

　　梁氏表情古怪，转而又掩盖过去，笑道：“媳妇哪有什么见识，一切凭老太太裁度就是了。”

　　唐老太太沉吟片刻，道：“日子是两个人过的，家世身份虽然重要，可重要不过人品秉性。我听闻他们家一共三个儿子，长子是永业三年生的，年龄不相当，况且早就成亲了。次子是去年年初迎娶了陈将军家的幺女儿，你们商议的，可是他家的小儿子淮哥儿？”

　　翧哥儿媳妇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等着王氏回答。王氏竭力掩饰内心的慌乱，点头道：“老太太明鉴，正是淮哥儿。今年已经十七了，尚未娶亲。”

　　唐老太太有些讶异，“本朝只有三位异姓王，尤以他家恩宠尤甚。缘何十七了，还没定下一门好亲事？”

　　京城勋贵之中，亲姻相连，势力盘根错节。像晋王府这样的人家，朝中重臣无不倾心拉拢，唐老太太记得，他家的长子秦沨、次子秦涛，不过三五岁就都商定了婚事。

　　王氏尴尬笑笑，道：“这个……媳妇与晋王妃不过数面之缘，也并未细问。”

　　唐老太太甚是不悦，蹙眉道：“糊涂！这关乎柔丫头终身大事，怎能如此草率？若真有心思要结这门亲，就该叫这孩子到府里瞧瞧，再做定论。”

　　王氏面色一变，两手绞着锦帕，并未作答。唐老太太方觉出事情不对，沉声道：“莫非淮哥儿身子有什么隐疾？”

　　晋王府这样一块大肥肉，能留到现在，莫非是小儿麻痹缺胳膊少腿不成？

　　王氏连忙道：“那孩子相貌是极周正的，小小年纪，便拜了从六品荆门部千总，是个极有担当的。”

　　唐老太太这才点头，荆门部千总乃是武官实衔，皇上能委此重任，想来不会太差。想是晋王根基深厚，恩宠日隆，对这门亲事极为慎重，因而才拖到现在。

　　唐老太太沉吟半晌，轻轻托起茶杯，拨弄着里头的茶叶，“若是如此，到也是门好亲事。等过了年关，不妨请王妃到府里坐坐，咱们两府离得不远，我与老姐姐又素来亲厚，原该常走动，免得失了情分。”

　　唐老太太这话便算是默许了，王氏长舒了口气，垂首道：“媳妇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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