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吻之深

　　凤来已经在屋顶上呆了三天。
　　这是夏天最炎热的几天，太阳像熊熊燃烧的大火，天空就是浅蓝色的火苗，把大地烤的一片金黄，极目望去，世界就像一块烧焦了的面包。屋顶更像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板，凤来把自己放在这个铁板上，像一只虾子一样被烤得奄奄一息，阳光很快榨干了她身体的水份。
　　泽西和岫旎找到风来时，她已经昏迷了，岫旎急忙把一瓶冰镇的矿泉水拧开，倒在凤来干裂的渗出血的嘴唇上，泽西手忙脚乱背起她，就往医院跑。
　　岫旎垫付了押金。
　　泽西见岫旎付了钱，就开始翻兜，翻了半天，掏出来一大把零票，说：我会还给你的，这些你先拿着。
　　岫旎说：客气什么，凤来也是我的朋友。
　　泽西让岫旎去通知凤来的父母。岫旎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岫旎说她这一次比上一次幸运，凤来的父亲开了门，她看见了顾老师，哦，是她的背影。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还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她好像刚刚从医院回来，样子很虚弱，头发似乎全白了。她害怕刺激顾老师，也没有把凤来的真实情况说得太清楚。顾老师始终没有转过身来，岫旎看不见她的表情，也就不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岫旎在她的背后站了半天，等待着她开口，她始终没有说话，只是背影动了动。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进了另一间房子。岫旎很尴尬，只得从房间里退出来。
　　凤来的父亲在她的身后絮絮叨叨地说，以后在他们面前再也不要提金凤来的名字，她的死活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就权当没生这个女儿。如果她还想让她的母亲多活两年，以后不要再打发人到家里来了。
　　凤来不相信母亲就这样彻底地放弃了她。就算她和泽西是一个错误，就算她让母亲蒙羞，但是不管她怎么不堪，她都是母亲的女儿，这一点永远无法更改，母亲不能不要她，不能不管她；她凭什么不管她，凭什么不要她，凭什么像扔一块抹布一样扔掉了她。
　　凤来泪流满面，急不可耐地想去找母亲，想去讨一个说法，可是自尊心阻止了她这样做。她已经十八岁，成年了。十八年以来，母亲对她可以说做到了仁至义尽，是她辜负了母亲，不管母亲怎么想，怎么做，用一种客观的眼光来看，都不过分，母亲并不欠她的，何况母亲自己有病，已经没有能力照顾她了。想虽然这么想，但是凤来的心里充满了悲哀。
　　凤来在医院里住了几天，陪伴她的不是泽西就是岫旎，他们轮留给她送饭，安慰她。凤来始终一言不发，心里却明白，她不能再这样住下去，趁着泽西上班和岫旎上学，她从医院里逃了出来。面对这个广阔的世界，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人抛弃的孤儿，是那样弱小，无所适从，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又不想再麻烦岫旎，在外面流浪了几天之后，就搬到泽西那儿去了。
　　她已经死过了一回，这一回总算没有白死，她好像一下子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前困惑她的许多问题，现在都迎刃而解。比如说贞操，不管她坚持到什么时候，她终究要属于某一个男人，就说是和她结婚的那个男人，她为什么要内疚呢，何况这一切都发生在没有认识他之前，他也就没有权力对她的过去说三道四。当然如果他的灵魂比她纯洁比她高尚，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一个纯洁高尚的灵魂是不会审判她的。况且这些都是未来的事，她为未来折磨自己，那只能是庸人自扰。到未来来到的那一天，再自行折磨，也为时不晚。所以，她首先愧对的是自己，这件事使她的道德观念蒙羞，使她所受的教育蒙羞，但是在生存面前，这种感觉也像一把锋利的刀虽然在不停地分割着她的灵魂，有一天终于钝了，切不动了。
　　她的生活变得非常简单，似乎足不出户，天天呆在泽西租来的一间房子里，做着以前从来不干的家务。她学会了做饭洗衣，收拾房子。如果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如果泽西一心一意和她向着未来奔，她会埋藏心里的一切梦想，到了法定的年龄跟他结婚。
　　但是泽西不这样想。
　　他把叶雨宁的相片摆得到处都是，他站在相片跟前涕泣滂沱，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她这么爱他，为了他可以去死，在这样的情感面前，他是多么卑微，多么龌龊，多么不足挂齿。他不配她对他这样好，不值得她对他这样好。
　　他一昧地自怨自艾，好像叶雨宁的死唤起了他火一般的激情，唤起了他失去的爱情。这样的爱情就像雨后的彩虹，一切现实的东西都黯然失色。他放弃了一切现实的努力，从前那些难以实现的理想，现在变得轻而易举了，比如说进入私立学校或者再开数学班。虽然凤来不断地吹着耳边风，但他置若罔闻。他变得萎靡不振。对凤来最初的到来，他是欣喜的。然而在这种心情之下，凤来就像一件珍宝，在把玩了一些日子之后，就不再珍贵，不再稀罕。
　　他变得喜怒无常，常常无怨无故地冲着她吼，冲着她骂，骂完了之后，就一把拽过她，不管她怎样反抗，他都按着自己的意志行事，那时候她是他手里的一幅画，他把她打开，一点一点的，任意地舒展，从那细长的脖子，优美的双肩，微微隆起的胸，到平坦的腹部，还有细长的双腿。他抚摸着她，从头到脚，那皮肤微凉的沁香通过他的指尖迅速地传遍了全身，他为之沉醉，他扑在她的身上，她似乎是不堪重荷，发出唔唔地□□，同时伸出双手，紧紧地搂抱了他，像搂抱一大堆的愤怒和绝望，她接纳他，就是让彼此的软弱和绝望相溶，就是把那些无常的情感发泄到对方的身体之中。而身体真是一种奇怪的绝妙的东西，刚开始是拒绝的，抗拒的，冰冷的，后来慢慢地变得柔软，舒展，温度一点一点地回升，说需要就需要了，没有任何前奏，任何预兆，就像山洪暴发，裹着泥沙，滔滔而来，滚滚而去。就在这个时候，这个忘乎所以的时候，泽西咬牙切齿泪流满面地说：去它妈的叶雨宁！
　　他的那种变形的面容，都深刻地反应了他对叶雨宁的爱。凤来就僵了，她绝望地推开泽西，默默地坐起来，拉开窗帘的一角，把那她滚烫的前额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
　　对面房顶上也不知道是一盏什么灯，一会沉入黑暗，一会儿乍放光亮，那样的灯火憧憬到凤来的眼里，凤来的眼睛里也是星星点点的，那会儿，她沉浸在黑暗最深的孤独中，就是这样，泽西还觉得她不够无助，他扳过她的脸，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一遍又一遍地诉说他对雨宁的爱情。那些支离破碎的话在凤来的脑子形成了清晰的画面。
　　傍晚，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坐在父母的自行车后面，手牵着手，拽得自行车东倒西歪，于是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向着落日飞去。
　　男孩子已经上小学了，他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是爱情肥皂剧，小男孩突然走到妈妈跟前，庄严地宣布，他要娶叶雨宁。
　　高考后，两个人在楼底下碰面了，报的什么学校？似乎是异口同声地问。你先说，你先说。互相推搡着，笑望着对方，就背过身去，写在手心里，伸出手来，却报得是同一所大学。
　　大三时，同班有一个女同学看上了男孩，他说：我爱雨宁。同样的事情在女孩身上上演，她说：我爱泽西。
　　泽西说着说着，突然满腔怒火地说：是你毁了我的生活。
　　凤来对这一切难以忍受了，我还说是你毁了我的生活。
　　是你害死了叶雨宁。
　　凤来又变得不屑了，恢复了她惯有的那种嘲讽的表情，说：随便你怎么说，你愿意怎么说你就怎么说，你还可以说，我就是凶手，只要你高兴。
　　从那一刻起，凤来感到跟前的这个男人彻底地不值得留恋了。不管她的命运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不管她心里如何痛苦，她从来没有责怪过他，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把她当成了出气筒。他爱着另外一个女人，却需要用她的身体来发泄痛苦，他凭什么啊？
　　泪水一滴一滴地从脸上滑落，凤来觉得那不是泪水，是冰，一滴一滴在她的心里冻结。
　　叶雨宁就像那无所不在的空气，终日游荡在他们的身边，她附在泽西的体内，让他的灵魂变得痛苦不堪，单单向凤来诉说已经不能减轻他的痛苦。因为凤来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同情和怜悯了，有的只是冷漠，像沙漠一样的冷漠。那漆黑的眸子，就像阳光闪过的冰山，泛着刀子一样的寒光，冷冷地注视着他，冷冷地打量着这间房子。
　　这一切都表明，她之所以忍受他的欺凌，甚至打骂，不是因为她多么爱他，而是现在她无路可走。她就像一封信，暂时漂泊到他的邮筒，暂时在这里寄存，终有一天，她会忍无可忍，会漂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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