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吻之深

　　你走出了这扇门，兜里没有一分钱，怎么活啊？岫旎因为父母经常出差，总有一些日子要独自生活，所以，对钱的认识比她清醒。
　　凤来固执地摇了摇头。
　　从岫旎家里出来，她并没有可去的地方，站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想了半天，她现在唯一能找的人是泽西。
　　叶雨宁死后，他们见过一面。他知道叶雨宁的家人到学校闹过，也知道她四面楚歌的境地，却没有表示任何关怀，自始至终都在诉说他心中的悔恨。
　　他说他犯的是一般男人都容易犯的错误，却没有想到对叶雨宁的伤害那么深，那么重。一切都是没有想到，等想到了，一切都晚了。
　　他害怕静，不能独处，只要闭上眼睛，他就看见叶雨宁穿着一套白裙子，玉树临风般地从天空中飘然而下。她就死在他的脚下，她在证明给他看，她在死给他看。她就要搅得他的灵魂不得安宁。
　　现在他的灵魂已经不得安宁了，再也不得安宁了。这些天，他想起了许多事。那些往事，像放电影似的，一点一点地堆积在眼前。
　　他们的父母是一个单位上的同事，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同一幢楼同一层楼里。他们从一出生就认识。刚满月的时候，他们的父母抱着他们出来晒太阳，他们就彼此眼睛对着眼睛笑；深夜里，一个哭了，另一个也不甘示弱，连哭声都是彼此唱和的。稍大一点，他们就形影不离，在同一所幼儿园同一个班，从幼儿园回来，就在院子里的土堆上玩沙子。他们之间不仅有爱情，还有一种难以割舍的亲情。
　　泽西爬在一个粗壮的树枝上，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头，五管扭曲在一块，一种比哭更伤心的绝望。
　　她现在去找他，那无疑是自投罗网。他会把他的痛苦，他的愤怒，他的悲哀全都抛向她。而她现在绝对没有这个承受力，她要解决的是生存的问题，在她饥饿了一天之后，这个问题尤其迫切。肚子不适时宜地咕咕地响了起来，仿佛留声机的一张老式唱片。为了压制这恼人的声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样的结果是她的前胸贴到后背了，两边的肋骨高高地突兀起来，她不但没有阻挡饥饿的脚步，它反而在啃咬着她的内脏了。
　　因为饿，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向摆满小吃摊的市场。那里，到处都飘散着饭菜的香味，那唰啦唰啦的炒菜声充满了馋涎欲滴的诱惑，她忍不住舔了舔舌头，很后悔没有接受岫旎的钱，那么花花绿绿的一大把，够她过多少天啊！在生存面前，自尊算过屁！
　　她那张迎着阳光的脸又出现了一缕习惯性的嘲笑
　　岫旎塞给她钱的那一幕就像一个镜头不停地在她眼前回放。当时岫旎不由分说，不顾她的强烈反抗，抢过她的书包，拉开拉链，硬塞了进去。虽然她没要，并且在挣扎中，有几张粉红色的钞票落在岫旎家的客厅。她梦想能落下一张，那怕仅仅一张。她急不可耐地取下背上的书包，在里面一阵乱翻。现实告诉她，这个梦想破灭了，没有，什么都没有！
　　母亲每一个月要给她十元零花钱，她还存下了几十元，只是她从家里出来的那天早晨换了一套衣服，把它遗忘在书桌上了。她不相信她会记得这么精确，又伸出手来摸了摸兜，从衬衫到牛仔裤，所有的兜都翻了一个底朝天，月白色的、浅粉色的布兜在阳光下散发着毛毛的飞尘，却没有找到她需要的一个铜板。
　　她为什么要换衣服，为什么要换呢！
　　身上没有一份钱，凤来心里发了慌，突然想起她的大舅二舅三舅。他们已经很久没来往了，这一方面缘于母亲的自卑和自尊。父亲下岗了，家里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母亲自觉地在他们之间竖起一道篱笆墙。另一方面舅舅们狗眼看人低。母亲没有嫁出去，他们看母亲不顺眼，母亲嫁给父亲，他们又一百个不赞成。母亲一意孤行，他们就全当没有这个姐姐。他们的姐姐在出嫁前的那一天就死了。姥姥来了。他们为姥姥接风洗尘，也不通知母亲，偏偏被母亲碰一个正着。母亲当时很镇静，谈笑风生，一一地打完招呼，回来却搂着凤来哭得死去活来，她没有谴责那几个狼心狗肺的弟弟，却让凤来一定要给她挣一口气。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在这种情况下，她去向舅舅们借钱，那绝对是往母亲的脸上搧嘴巴子，母亲一定会气死过去。
　　凤来这样想着，竟然没有一个可以救助的人，饥饿像一头小兽在她的心里撞来撞去，为了抑制这头小兽，她像小狗在外面游荡一天，又回到房顶上。她总觉得这是她灵魂的家，当她的灵魂无所归依的时候，总是想到这里。
　　叶雨宁就是从这个地方跳下去的。
　　她又仿佛听见叶雨宁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看见她苗条而纤细的身影。叶雨宁站在屋檐上，那种飞翔的样子，现在又清晰地浮现她的面前，诱惑着她飞下去，飞下去。
　　那种样子真的是好美，好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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