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吻之深

　　她好像嗅到了什么，没有像平时那样，急冲冲地投进他的怀里，如一只摇着尾巴垂涎怜爱的小狗，等待他抱，等待他亲。她一进来便瞪着一双机警的眼睛，四处张望。看已经不过瘾，她便开始翻，连他抱回来的一大堆作业本都没有放过。
　　她翻着翻着，便在凤来的作业本上停留了一会儿说：这个孩子的字迹很娟秀。她抬起头来静静地注视泽西说：她叫什么名字？
　　泽西不得不承认女人的直觉有时候非常可怕，他躲避着她的眼睛说：作业本上不是写着吗？
　　叶雨宁把作业本合上，嘴里喃喃地念道：金凤来，金凤来。这名字能看出她母亲对她的希望。
　　她把作业本推到一边。
　　泽西急忙过来把风来的作业本合上，插到中间，两只手捏住一大摞作业本，想砘齐码好，慌里慌张没有拿住，哗地一声，作业本全掉在地上。
　　他蹲下去就要捡，雨宁一把攥住了他，并且把他的衣服扣子一个个地解开，他以为她要表示久别之后的亲热，就站着没有动，可是，没有，她抽搐着鼻子，到处嗅。她翻开他的外衣，在他的衬衣上，胸膛上，脖子上嗅，嗅着嗅着，就停止了动作，笑着说：我怎么闻到了陌生女人的味道。
　　泽西的身子就僵硬了，说：怎么可能呢？
　　雨宁似笑非笑地说：背叛我的人决没有好下场，我会让他一辈子都不得安宁。尤其是你，你是我的丰碑，我决不会让另外一个女人破坏这形象。
　　泽西当时虽然变了脸色，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雨宁走了仅仅两天，凤来告诉他，她母亲的母亲去世了，她母亲去奔丧去了。
　　你怎么不去？他批完了最后一本作业，放下手里的笔。
　　太远了，母亲害怕担搁我的学习，不让我去。凤来站在他的办公桌跟前。办公室很空旷，没有人。
　　这么说顾老师回来之前，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泽西已经不满足十天、半个月的一次幽会了。
　　起码上完晚自习，我不用那么焦急地回家。凤来心里想，对付父亲那似乎太容易了。
　　当然泽西所说的天天在一起，不过也就是那么几十分钟，顶多一个小时。即使凤来的母亲不在家，凤来也不可能整夜不归，她不能那样明目张胆，而他们这样的关系掩耳盗铃还是万分的必要。
　　上完晚自习，岫旎要和凤来一块回家。
　　凤来说她的自行车胎破了。
　　这样我更有责任和你一块走。
　　凤来马上皱着眉头说：我不回家，我要上小舅家。
　　岫旎再也没有说什么，独自走了。
　　凤来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等身边的学生都断断续续地走了，等学校的大铁门嚓咔一声锁上了，她冲着满天灿烂的星斗笑了一笑，然后很沉稳地向泽西的家走去。
　　她猜想这一次和往常一样，泽西也许坐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她，也许还亮着一盏粉红色的灯，在那里心猿意马地批改作业……
　　叶雨宁的表哥路过叶雨宁教书的学校。望着那栋白色的教学楼，他的眼前便出现表妹顽皮的笑脸，便嘎地停下车，从车里钻出来，哼着小曲去找叶雨宁。
　　叶雨宁正在批改作业，红色的墨水在作业本上迅速地流着。今天她一直不开心，早晨打电话给父母，父母居然说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泽西了，他们挺牵挂他，如果有空，希望他们一块回去。
　　她放下电话，愣了半天，怎么可能呢，这还像泽西吗？他不是一直都很孝敬老人？不是每隔几天都要回去一趟？联想到最近泽西对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事必躬身、嘘寒问暖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问号。
　　她本来想打电话去质问泽西。可是，最近泽西搪塞她的理由似乎很多。
　　他在电话里总是不耐烦地说他还能忙什么事呢，周一到周五上班，双休日忙着开数学班。她已经怀了孕，他们不能在孩子出生以后，还窝在这间房子里。房子越来越贵，而买房子需要一大笔钱。把她调回来，孩子一出生就有一个温暖的窝，这是他的愿望，也就是说他忙来忙去都是为了这个家。
　　想起这里，叶雨宁心里的疑惑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沉重，他从前忙得也是这些事，也没有见他忙得像现在这样快把她遗忘了，更何况她告诉他怀孕的事，他也没有表现出怎样的惊喜。
　　表哥见她的精神不是很好，又害怕旅途寂寞，就一再叫她一块回去。
　　望着表哥那张热情洋溢的脸和那辆停在马路边上的跑车，叶雨宁合上作业本，噔噔地跟随表哥下楼。她的确想念泽西，想意外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给按部就班的生活一点惊喜。
　　表哥把她送到家门口。她从车上跳下来，就转过身来，邀请表哥进出坐一会儿。她说这话的时候，不经意地抬起眼睛望了望自家的那幢楼。虽然窗帘拉着，但是粉红，晕黄，银白的灯光就像一盏盏小笼灯，点缀在窗帘的中央，发出一种温暖的光芒。
　　那一幢楼的窗户都亮着，唯独她家的一片黑暗。
　　难道泽西不在家？她心里爬过来一阵失望，这失望就像小虫子一样啃啮她的心。虽然她没有告诉泽西她要回来，如果她爱的人总是在她需要时，出现在她的面前，那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心心相印。
　　不了，不了，你赶紧回去吧，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就给我打电话。表哥顺手按响了CD，是那首艳俗的《蔷薇蔷微处处开》，这歌声在叶雨宁的耳边并没有停留多久，就和汽车呜地一声开走了。
　　叶雨宁似乎是微笑了一下，她拎起行礼，甩了一下长发悄悄地上楼。
　　这是临街的一间房子。
　　这间房子常常处在一种持续不断的噪音之中。就像调试音响的人突然忘记声音大小的方向，把声音放到最高分贝，一下子震得耳朵生痛。
　　叶雨宁似乎是长躯直入。
　　钥匙钻进锁孔的声音正好被一辆卡车碾过，叶雨宁像一只轻巧的猫静悄悄地进了家门。她站了一会儿，就摸索着去开灯，可是她的手停在半中央，仿佛不能动弹，就像被人点了穴位。
　　叶雨宁捕捉到一缕女人的□□，这□□因快感的不同时而低唱，时而高吭，它飘浮在低迷呜咽的噪音之上，就像大海之上飘扬的白云，是那么辽远、浓郁、绚丽；当噪音进入高潮时，它又像大海深处沉睡的白云，是那么清晰、明了，就像在交响乐里出现了一把古筝，既格格不入，又颇有节奏，高低起伏，绵绵不断。
　　叶雨宁之所以有这样奇异的感觉，是因为和外面的噪音比起来，□□离她这样近。如果外面的噪音是黑色的背景，那么这□□就是一只巨大的炽热的灯，照得她浑身颤栗。
　　房间的光线很暗，窗帘是拉上的，凑巧有一天的好月光。月光从窗帘缝隙中钻进来，在床上打上不规则的白光。等叶雨宁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她首先看见的是一块光亮的背，背在月光里浮现、游动，起伏，像一张弓，正在使劲地运动着，一会儿凹进去，一会儿凸起来。弓的下面是一个女人，女人正在绵绵不断地□□……
　　从前天天在凤来梦中出现的情景，现在清晰地浮现在叶雨宁的眼前。
　　叶雨宁不知道别的女人看见这一切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只是呆呆的，僵僵的，身子像遭到什么牵制，不能动弹，只感觉到窗外的噪音像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开过去，轰隆隆地开过来。
　　她头痛欲裂。长途车的奔波，妊娠的反应，使她一阵阵地眩晕。
　　手里的包掉到地上，她跌坐在沙发上。
　　沙发旁边放着台灯，她下意识地拧着拧着，台灯一点一点地亮了，月光像亮晶晶的小蛇倏地一下从窗帘上逃走了。
　　床上的一切更清晰，背已经演变成一个男人油光闪亮的身躯，那上面有幽暗的梅花斑纹，叶雨宁猜了半天，也没有想出那是什么，过了好一会，才恍然大悟：口红！只是由于灯光的朦胧，才会变得那样诡谲。
　　女人虽然朦胧但已经能看清优美的轮廓。他们是那么忘情那么投入，女人似乎在叫，尖锐撕裂，以至于叶雨宁感到，那声音不属于那个女人，属于她。在这张床上，她不是发出过同样的声音，现在这声音足以假乱真。
　　可是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这一幕跟她无关，就像看一场电影，因为情节的引人入胜，使她忽视了自身的存在。连她对自己的这份冷静和理性都感到莫名其妙，然而，她分明听见心里有一样很神圣的东西碎了。
　　男人在极度舒展之后，终于从女人的身上翻了下来，他平躺着喘了一口气，就坐了起来，也许是想抽一支烟，手便在床头柜上摸索着，叶雨宁便在这会儿撞进了他的眼里。
　　在渐渐明亮的光线里，他首先看见的是一只细瘦的胳膊，胳膊支在床头柜上，手托着下颌，乌黑的头发像墨似的泼来，看不清她的眉眼。仿佛那不是叶雨宁本人，而是她的影子，她的鬼魂。
　　无论如何，她今天不应该回来，不应该回来的。
　　泽西怔怔地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与及说惊慌失措不如说束手待毙，就像一个罪犯等待法律庄严神圣的审判。
　　最慌乱的是凤来，虽然她从来没有见过叶雨宁，但是她的意识清楚地告诉她这个幽灵似的女人是谁。她来不及细想，手忙脚乱地抓起衣裤，正面当成反面穿，两条腿穿到一条裤腿里，觉得不对，又急忙纠改，忙得一头大汗。她穿好衣服，拎起书包，走到那一头闪亮的头发跟前，伫立了一会儿。
　　叶雨宁侧着脸，一声不吭。即没有冲上来抓破她的脸，也没有用恶毒的语言咒骂她，表现了一个现代都市女性的见怪不怪。
　　凤来似乎是从容不迫从她的身边走过，穿过黑黑的走廊，拉开了门，门砰地一声响，摇晃了几下，又重新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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