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律

作者:段不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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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庆生变故,闻丧逝芳魂(下)


      冯元因微微转身面向甄夫人,言语十分恭敬:“太上皇仙去,世人闻之痛心,恨不能生吃喝狗贼血肉。然尊驾已去,大敌临前,请夫人为念远细细考虑。贱妻已收拾好细软,愚儿已置办好马车在巷口等候,念远既已归来,老仆恳请夫人移驾潘州,暂时躲避一阵,往事容后再计。”他从不在甄夫人面前自称“老仆”,而今形势所迫,用“老仆”来提醒甄夫人的身份。

      甄夫人默然不言。良久,道:“冯伯之恩,奴家百死难谢。此事关系重大,我难脱干系自不必说,连我念远孩儿也被牵扯在内,实在令人愤恨。”

      冯元因慨然道:“念远小公子也是老仆的主子,老仆必拼死护着他。”

      甄夫人微笑道:“我自是信得过冯伯。你们先退下,我有一些话想和念远说。”

      待三人并小宝离开房间,甄夫人把甄念远拉到面前,轻抚着他的脸颊,低声道:“我进宫谒见太上皇,从未有一次瞒过你。从天宝十六年起至今天宝二十一年,我每年进宫一次,今年是第六次。每次进宫,总是凭着高将军偷偷把我带进去,没有其他人知道,包括李辅国、张皇后、程元振,他们都不知道。后来高将军被流放到巫州,安排他的四弟,也就是冯伯来照顾我,负责安排我入宫。今年入宫,太上皇跟我说,他自知时日无多,但祖先有一个秘密却不能让它失传。之前我跟冯伯说这个秘密是一张‘藏宝图’,实则不尽然,这藏宝图其实是一个线索,关系到大唐的龙脉所在,里面的宝藏关系到大唐王朝千秋万代基业兴亡。此事重大至极,太上皇万万不肯把这个线索告诉他的儿子、孙子,断然也不愿让祖宗之密就此失传,因此便决定将这件事物交与我保管。”

      甄念远听得十分认真,但有关什么“藏宝图”、“龙脉”、“基业”之类词语却似懂非懂,甄夫人又说得隐晦至极,故虽然心中记下这番话,却不懂其中深意,只是心中暗道:现在早已不是天宝年了,娘却还是以天宝的年号记事。虽然她每次进宫我都知道,但却始终不知,她和太上皇到底是什么关系?观之甄夫人进宫前后的神情与冯伯的含糊回答,这个答案在心中早已呼之欲出,但囿于礼数却从未多做它想。

      甄夫人看甄念远听得糊涂,不再在此话题上多说,转道:“念远,你虽然只有十岁,我却从未把你当一般小孩子看待。你从小便不淘气、不胡闹,我要求你做的事,你总是尽力做好,虽然做起来总是不如别人家的聪明小孩,却懂得踏踏实实、勤能补拙、持之以恒,这一点,是很多大人也做不到的。以后遇到困难的时候,也要这样做,明白吗?”

      甄念远垂手而立,答道:“是!”

      甄夫人续问:“念远,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斯五者为何?”念远道:“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甄夫人欣慰一笑:“很好。你宽厚有余,凶狠不足,这样容易受人欺负。然而多积福禄,总比行恶要好太多。”说完,从玉枕下抽出一封信件,塞到甄念远袖里,嘱咐道:“若我所料不差,过段时日代国公郭子仪便要来绛州了,若你能在冯伯庇佑下躲过这一劫,后呈这封信给代国公,你就能跟在他身边了。若你不愿,便好好跟着冯伯去潘州,以后遇到危险,便拿着这封信去找代国公,总能寻得化解之法。”

      甄念远不解道:“娘,你不和我们一起去找代国公,一起去潘州吗?”

      甄夫人摇摇头,不断抚摸着甄念远脖子上她亲手挂上去的一块龙凤玉佩,似是在喃喃自语:“我于天宝十五载定居绛州,是年秋遇见了你,那时你还只有四岁,被你姆妈抱在怀里。后来你姆妈逝世,将你托于我抚养。我本想将你养到二十岁,看着你娶妻生子,也不枉你叫我一声‘娘’,现今却还差十年。可念远,我等不及啦,我、我多想看着你长大,可是,我、我更想见三郎,我今早听见冯伯说三郎已经去了,我竟会觉得开心,他被李辅国那样对待,悲伤地食不下噎、骨瘦如柴,现在终于解脱了。我再也等不及啦,我要去见他了,那里一定很美好、很美好,没有人催着他上朝,没有人给他上呈一沓一沓的折子,没有人说他耽于美色而误于朝政,那里没有李辅国、安禄山、杨国忠,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其他女人,只有三郎,只有我,只有三郎,只有我……”

      话未罢,抚摸着龙凤玉佩的手却忽然垂在了床头。甄念远一惊,转眼向甄夫人瞧去,却见她脸上尽是祥和之色,眼角带笑,多月来枯槁的脸色忽然恢复了往日的光泽,如四月鲜花一般娇羞动人,好像回到了二八年华。他心中大骇,忙去探她鼻息,却无半分气息,瞬时如五雷轰顶,只能伏在甄夫人身上撕心裂肺喊一声“娘!”,兀自嚎啕大哭。

      守在房外的冯元因一行人听到甄念远的哭号,都赶进来询问情况。冯元因进门看见甄夫人的情形,心中便猜了个大概,当即忍住悲痛,把甄念远扶起,道:“念远,好孩子,你快和大娘、阿嫂一起去巷口找阿哥,大伯抱了你娘的尸身随后便来。”甄念远浑然不觉,拽着甄夫人的右手只是哭泣,不肯起身。冯元因正觉为难,此时儿子冯友才忽然闯了进来,焦急道:“咱们走不了了,适才我守在巷口,远远见一纵队黑衣人马直奔而来,虽已乔装打扮过,但脸上颇有肃杀之色,素闻八水军‘沣字军’好着黑衣,想来必定是他们接到命令来捉我们了。”

      冯元因当机立断:“沣字军是李辅国私下调动的,想来不敢大张旗鼓行事,行动上必会滞缓许多。我们把念远藏在这个屋子的密槽中,想必他们不易发现。我们都留在这屋里作掩护,甄夫人仙逝,他们又一时找不到念远,必定将找藏宝图的希望放到我们身上,将我们囚禁起来,倒也暂时无性命之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原来这屋原主人是一位惜财且多疑之人,特意请能工巧匠在自己房间内开辟了一个密槽,供自己放置财物。这个密槽藏于墙壁中,按动床上的机关,那一块墙壁便能够向一边推开,露出这个密槽,为了掩盖墙壁被凿开的痕迹,这一块墙上便要挂一些字画遮掩。甄念远一听冯元因说这话,知道他决意用一家人的生死来掩护自己的藏身之处,急道:“大伯,使不得!我藏起来了,那你们呢!我不藏了,咱们死也要在一块儿!”

      冯元因疾喝道:“胡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容得你随意丢弃!更何况我刚答应了夫人要护好你,大丈夫言出必行,若言而无信,岂不受人唾弃!念远,答应我,你要好好活着,我们一家人,都等着你救出去!”说罢点了甄念远的穴道,掀开房间墙壁上挂着的一幅《行乐图》,按动机关把甄念远塞了密槽里进去,密槽甚小,恰巧也只容一孩童藏身。

      甄念远被点了穴道,浑身动弹不得,又被塞进这黑乎乎的密槽中,心里自是极怕。但是他心知肚明,自己已经处在一个安全的境地,等外面人走了,自己穴道解了,推开面前这块小墙就能够死里逃生,真正危险的是元因大伯一家人。他们中只有大伯和阿哥会武,面对一列训练有素的禁卫军,胜算极小。随之又想到娘已经死了,就算自己能够侥幸活下来,也已经无依无靠,今生该作何打算,是半分想法也无。自己是孤儿了,饿了没钱买馒头,冷了没有娘给缝衣服,被人欺负了也不能找人诉苦,是不是只有像城西庙里的那群小乞丐一般天天卑躬屈膝向人乞讨,忍受其他人的刁难捉弄,食嗟来之食。一时间万念俱灰,在黑暗中混混沌沌,天人交战,似乎已经经历过一场生死。他眼不能视物,听觉本应分外灵敏,但由于刚经受过丧母之痛,心思还未转寰,故只隐约听得墙外有人打斗、吵闹之声,具体谁胜、谁负,在争吵些什么,却什么也听不清。

      过了良久,甄念远穴道已解。他已听不到墙外的声音,想必是沣字军已经走了。他心里猛地一激灵:元因大伯呢?他们去哪了?这才稍稍从丧母之痛中缓解,抽一些心思来想冯元因一家人的生死。转念他也已经明白了:屋里都已经没动静了,冯元因还没来找自己,想必是这一家人已经被沣字军带走了。他眼中一酸,泪流不止,悲痛不已。想到元因大伯,便想起刚才大伯的嘱托,要自己好好活下去,将来去宫里救他们。甄念远本就是个心志至坚之人,认准了死理便坚持到底,他虽接连受到两次丧亲之痛,一时间无依无靠变成孤儿,但想着娘和大伯一家都是希望自己能够长大成才,娶妻生子,学武救人,自己本就应该顺应长辈之愿。因此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活下去,找到代国公郭子仪,求他收留自己,以后要练成一身好武功,为娘和大伯一家报仇。他当即冷静,决定多在密槽里待几个时辰,确定屋内无动静之后再出来。

      不知已过了多久,甄念远一直蜷缩在密槽里保持一个姿势,血液不得畅通,浑身酸痛无比。他缓缓舒展了筋骨,揉揉手腕,使劲把面前这面小墙推开,掀开面前的字画,往地上一跳。密槽距地上并不高,然而因为他久未活动手脚,触地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磕得膝盖一片青紫。他暗暗忍住了快要出口的那一声呼叫,忍痛从地上站起。他看见娘躺着的那张床上已不见尸体,想是被沣字军掳了去向李辅国复命。他伏在房门后听了半晌,未在大堂听到声音,便轻手轻脚的贴着墙,从房间内溜了出来。其时天色已晚,只隐隐约约看的清大堂内物件的轮廓。甄念远不敢点灯,只敢摸索着想要穿过大堂到院子里去。刚出得大堂,望见院子里无人,也没有死尸,他松了一口气,想大伯一家是被擒去了长安。忽然,身后刮起一阵凉风,一只手攀上了他的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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