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小哑巴

　　闺学的门口蹲着一个人。

　　那人蹲了已经有三天了，门前来来往往的马车从他眼前经过，贵女闺秀们的窃窃私语、仆人侍卫的打骂呵斥，都不能引起他眼神丝毫的波动。每天天一亮，他准时蹲在离院门一丈远的墙边，天黑再离去，饿了就掏出怀里黑乎乎的饼小心翼翼地咬上几口。
　　不过是个叫花子而已。贵女们新鲜劲儿过去就把他忘了，仿佛他本来就是那墙的一部分。有好心的下学时还会赏他几个铜板，他默默揣在怀里，也不道谢。

　　第四日下学，唐茹正好要出门一趟，于是亲自将学生们送上马车。目送她们一个个走远之后，她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回过身吩咐侍女碧落：“回去取把伞吧。”

　　碧落应了声是进去了。雨前的空气有些闷，唐茹背着手在院外头转了几圈儿，这才觉得好一些。刚停下脚步，斜前方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就直扑她的脚下，吓得她往后一闪，摔坐在地上。
　　“什么东西？！”唐茹揉着摔疼了的屁股站起身，顿了顿，她想起前几日学生们说的乞丐。看样子就是这个人了，多半是想找她讨点钱。

　　她伸进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小银锞子，蹲在那个头发结成绺、脏得看不出面貌的人面前，“抱歉……方才一时没有看清，这些钱你拿去，买套像样的衣服，找个正经营生干。”
　　那个人伸出黑乎乎的手，却不接那个银锞子，而是蜷着手指扯着她的裙角，好像生怕把她的衣服弄脏。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嫌少？还是不认识银锞子？

　　“先生！”碧落拿了伞出来，看到唐茹蹲在地上，“咦？这不是院外头那个叫花子么？”
　　“来得正好！碧落，你身上可有铜板？”
　　“有！”碧落看样子经常做这种事儿，清脆地应了一声，然后掏出一把铜板递给唐茹。
　　“是我思虑不周了，你平白无故得了一个银锞子，多半会被人抢去，先拿着这些铜板吧，应当也够了。”唐茹把那人的手掰开，将铜板放在他的手里。

　　“先生快走吧！待会儿下雨路就不好走了。”碧落望了望天色，有些着急。
　　唐茹回身看了一眼紧紧攥住铜板的那个乞丐，点了点头往外走。刚走一步，大腿就被一双黑手抱住了。
　　“你干什么！放开先生！臭流氓！”碧落举起伞往那个乞丐身上打，无奈那个乞丐两只手抱得死紧，任由伞柄落在身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刚才那一瞬间唐茹是吓了一跳的，她真以为那个乞丐想要轻薄她。毕竟她和碧落都是女子，家里又没有像样的护院，遇上了什么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个乞丐被打得“呜呜”直叫也不松手，可是又没有进一步动作，这姿势怎么都觉得像一个被抛弃的小孩，而不是个登徒子。
　　碧落打了几下，见他还不放开，准备放开嗓子大声喊人。
　　“碧落，先别喊。”
　　“先生！……”碧落急得直跳脚。
　　“你先放开，有话好好说。”唐茹转过头对那个乞丐轻声说道。腿上的手又紧了紧，然后忽的松开。

　　“你还有事儿？钱不够？要吃的？”
　　那个顶着一蓬乱发的乞丐飞快地摇了摇头。
　　“那你到底有什么事儿？”唐茹抖了抖黑了几道的裙子，施施然问道。
　　乞丐把脏手背到身后，低着头不说话。

　　“你不说我可就走了啊……”
　　“呜呜呜……呜呜呜！”乞丐猛地抬起头，头发后的眼睛闪着泪光，急切地望着唐茹。
　　“你……你……是个哑巴！”碧落大叫了一声，又赶紧捂住嘴。

　　唐茹也看出来这个乞丐不会说话，“你识字吗？”
　　“呜呜。”乞丐摇摇头。果然，她早该料到。
　　“那我问你答，你只需点头摇头就行。你这几天……是专门等我的？”唐茹不能否认这个猜测，要不然他也不会前几天老老实实的，等她一出来就抱住她大腿不放。
　　乞丐果然点点头。
　　“你想进闺学？想识字？”想来想去，唐茹估计也只有这么一个可能了。她的闺学规模不小，城中许多人家的女儿都要送到这里教导文学、乐理、珠算等。闺学收的束脩不多，先生对待学生又是一视同仁尽心竭力，因此在附近几座城里都小有名气。估计这乞丐是知道正经的私塾去不了，所以才想到来闺学。

　　听她问完，乞丐犹豫了片刻，然后点点头。他的确想进闺学，却不是想识字。他只想陪在那个人身边。

　　“也罢，我府里还差个小厮，你就留下吧！我得空叫你认字读书，这样可好？”看他的样子不像作假，难得一个乞丐身残志坚，还如此有上进之心，不帮一把真是枉为人师。
　　地上的乞丐听了赶紧手忙脚乱地跪好，边给唐茹磕头边“呜呜”地叫个不停。再抬头时，两眼亮晶晶的，满是欢喜之情。

　　“先生！你连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这么不明不白地就带回家……”碧落贴在唐茹的耳边小声抱怨。她家先生就是太仁慈，太好骗。
　　“诶~”唐茹拍拍碧落的肩膀，难得开了句玩笑，“你家先生又没什么可图的，要财没财，要色没色，你就安心吧！”
　　“再怎么说也是个男子，先生你的闺誉……”碧落不甘心地小声嘀咕。
　　唐茹“噗嗤”一声笑了。“我都二十好几了，早就没想过嫁人，还要什么闺誉，我又不是那些个闺秀们。”

　　碧落叹了一口气，跟那乞丐说道：“随我进去换身衣服，洗漱洗漱吧！”
　　“不用，”唐茹把手摊在半空中，接了几滴不大的雨珠，“你赶紧先去谢先生那儿，跟他说今日有事耽搁了，改日一定登门赔罪。将那澄泥砚一并带着，不然他又该气得跳脚了。”
　　碧落跺了跺脚，转身跑进院子里。吴太守前日才送过来的礼，还没捂热就送人了，先生可真舍得！
　　“别跪着了，跟我进去吧！”唐茹笑着看向地上那人，看着他眼里满溢出的兴奋，她的兴致也不觉的好起来。

　　终于，终于见到她了，终于能留在她身边了。乞丐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那个瘦弱的身影，偷偷笑得眉眼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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