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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离弦与楚天暮自然不会真的死了。
　　不过现在他们的状况却也不太妙。
　　头顶乒乒乓乓传来的，都是器物倒地的声音，随之一波波冲来的，还有滚滚热浪。
　　好在他们现下已不在那屋子里。
　　楚天暮的发尾微焦，离弦左袖残破。
　　两人都是少有的狼狈。
　　不过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样子，竟都有了些笑意。
　　毕竟，他们都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间密室？”离弦问道。方才一瞬间燃起的冲天火焰爆发的热浪与他所练的内力功体相逆，令他受了不轻的内伤。不过他一向是受得伤越重，话越多的。他并不想别人知道他受了伤。特别当那个“别人”是楚天暮时。
　　“我与玄碎烟虽不曾见过面，却定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之一。”楚天暮这话说的有几分得意，他视山下为平生最大的对手之一，对他进行过十分全面的资料收集分析，可算得上是神交的老友了，“‘田度’右使虽是假的，这里是通往星闻宫的钱庄却不会错。既然是玄碎烟的庄子，我便知道他会在哪里设下密室。”
　　“你倒是对他清楚得很。”离弦道，语气颇为复杂，听不出是褒是贬。
　　“自然。”楚天暮却笑不出来了，“而且我也知道，他这间密室没有出口。”
　　“呵。”离弦轻笑，然后又掩嘴咳了起来。
　　这一咳牵动了内伤，竟咳了一盏茶时分方才渐止。离弦两颊上泛起浅浅的绯色，在灯光幽暗的密室中看来，却抵去了他平日里一身清冷，平添几分艳色。
　　楚天暮只是静静等他咳完，然后起身到小小密室一角举起一物，道：“既不用找出口，倒不如好好喝一杯。这必是玄碎烟的秘藏，窖藏了一百三十年的‘醉生梦死’。”
　　说完，他便伸手拍开了酒坛子上的封泥，就着坛子便喝了起来，整个人红衣似血，腰间“无归”如墨，真真是江湖传闻中狂放如风，荡拓不羁的城主模样，没有因为险遭火焚又被困在密室而折损了半点气概。
　　离弦在一旁看得豪气陡生，也伸手去拿酒坛子，却在半路被楚天暮截住。
　　“这酒，你不能喝。”楚天暮的语气凉凉的。
　　“哦？我却不知，这天下还有我不能喝的酒。”离弦扬眉，说话间声音还带着几分嘶哑，却含了一丝从不轻易动起的怒气。
　　“你的内伤。”楚天暮又灌下一口酒，坛子竟空了。他把空坛子往空中一抛，脚尖轻挑，又是一坛稳稳落入他掌内，那坛子也“扑”地一声落地，连半点灰尘都不曾扬起。
　　“那这酒，你也不能喝。”离弦收回手，静静看着他道。
　　莹白如玉的手掌已按上楚天暮脊背，一收一放之间，一枚小小的银针自楚天暮肩头激射而出。
　　离弦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这根细针，见它在黯淡灯光下泛着青黑颜色，不由微微蹙眉，“针上有毒。”
　　楚天暮满不在乎地一笑，“是‘玉墀’。”
　　假“田度”手上能有“春寒”，也有“玉墀”自是一点也不奇怪。
　　“玉墀”名列天下四大暗器之中，并不是因为它本身有多么可怕，而是因为它上面淬的毒。
　　那毒说起来也并不是见血封喉，沾肤无救，严格说来只算得上是化功散的一种，且只能制住中者四十八个时辰的内力。
　　不过那毒的厉害之处是，它是一种天下没有人能够抵御得了的化功散。
　　行走江湖之人，很多都会从小服用少量毒药来培养身体的抗毒性，更有随身带着“辟尘珠”、“天蚕甲”这样百毒不侵的至宝的。
　　但这些东西，在“玉墀”之毒面前就象儿戏一般。
　　只要是人，不管你内力多深厚，按三餐吃毒药，都会栽在“玉墀”之毒上。
　　“不过四十八个时辰没有内力罢了。”楚天暮桃花眼中染上微醺，连目下那颗泪痣都生动了起来。
　　糟糕的是，此时离弦暗运内力，发现自己的内伤虽是不重，不过若要在伤势痊愈之前再强运内力，便会有走火入魔之险。
　　这么一来，方才还意气风发，连破三阵的两人，现在连普通农夫都不如。
　　而敌人，则随时可能发现这间密室。
　　离弦默默走到墙角，依壁坐下，双目微闭，片刻脸上就盈起了淡淡的青气。
　　楚天暮知他在运气调息，也不理其他，自顾自一坛坛地喝酒。
　　时光悄悄流逝。
　　楚天暮醒来。
　　的确是醒来。
　　他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自己一坛接一坛地喝着玄碎烟秘藏的好酒上。
　　但他现在的姿势显然不是在喝酒。
　　他动了动身体，发现自己不仅头疼，连手脚也麻木得很。
　　原因无他，只因在他身边犹自沉睡的那人把它们缠得死紧。
　　没错，本该正在打坐调息的离弦，现在正以一种楚天暮一辈子也想不到的姿势贴在他身上。
　　两人的身体相接，呼吸相闻，契合得没有一丝缝隙。
　　离弦的脸色一如往常的苍白，不知因为是天生白皙还是身上的伤病，不但白，而且竟生出了一种透明感。比起醒着时的清冷淡然，此时的他看起来居然是如此脆弱。
　　若是有人现在告诉他，这个人就是胜运城的两位城主之一，只怕连他也是不敢相信的。
　　楚天暮的思绪回到了他跟离弦都还年少的时候。
　　那时的他，并不是这般冷的。
　　会大笑，会哭闹，会因为输给自己而赌气地撅起嘴巴，也会缠着自己一整天只为得到一个溜出谷去历练的机会。
　　比起现在更像一个活人的离弦。
　　也许是被人当成神来膜拜太久了，他只觉得离弦越来越不像这世间的人，离他也越来越远。
　　他的确不忿。
　　为什么同样满手血腥，离弦可以高高在上，做他不染点尘的圣人，而他只能在滚滚红尘中挣扎求生。
　　自从与他有了心结起，他便处处与他作对，就连这次接受了玄碎烟的邀请，也有刺激他的意思。他知道玄碎烟对自己的了解和向往，不下他之于他。他只不过是想要离弦看看，楚天暮还是有可以有势均力敌的朋友的。
　　他并不是没有了离弦就活不下去。
　　没想到却把两人卷入了事端之中，然后事情的发展就开始脱序。
　　“唉。”楚天暮几不可闻地轻叹，呼出的微热气息却使离弦醒转。
　　纤长的睫羽轻颤，然后一阵冷风。
　　“断红”已抵在了楚天暮的颈子上，冰凉彻骨。
　　“抱歉。”离弦待身体的自觉反应过后，才真正清醒过来，收去“断红”，眉目半敛。
　　垂下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参差的淡影，凄清静楚。
　　楚天暮只觉得心中有什么慢慢地融了开来，化成一片。
　　微妙的沉默，使得空气里莫名地多了几分尴尬。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口，相视却又无言。
　　“你功力恢复了几成？”终是楚天暮首先开口打破静寂，他方才见离弦出手，便知他已不若之前一点内力也动不得。
　　“三成。”离弦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若从原路冲出，我们有几成胜算？”
　　离弦冰玉般的眸子轻轻在楚天暮身上扫过，“我一人，七成；带上你，没有机会。”
　　连楚天暮自己，都差点忘了他身中玉墀之毒，四十八个时辰之内内力全失，形同废人。
　　被离弦难得尖锐的话噎得一愣，楚天暮倒真的不知道该续上什么。现在自己该是让离弦留他一个人自己先走，还是陪他在这食水全无的地方熬过四天？可怕的是，理智上他明明知道自己应该选前一种，心中转过的，却是后一种念头。
　　幸亏还没等他下了决定，上面就传来一阵拖动巨物的声音。
　　离弦大袖低垂，遮住了双手。
　　楚天暮习惯性地抚上自己腰间，却又苦笑放弃。
　　显然“田度”的人发现了这个隐藏在千年寒铁之下的密室。
　　而密室中的二人，一人功力全无，一人只得三成。
　　即使有名器“断红”、“无归”在手，若无主人惊世的功力，它们的威力又还能发挥几成？
　　机关转动的“格格”声传来，他们所剩的时间已然不多。
　　离弦压抑着几欲冲口而出的咳声，唇角又延下细细的红。
　　现在并不是一个与敌人正面对上的好时机，但他们无从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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