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贝勒爷这就要走了吗？”婉钰幽然中带着失落的声音传来。
　　八阿哥回头看她一眼，只见她神色淡然，依旧维持着先前与他谈话的姿势端坐在圆桌旁，八阿哥不动声色道：“当年仓促娶你入府，是我思虑不周，这些年我心里总觉得对你很亏欠，但是你提出的条件我真的满足不了。刚才我同你说的，你这几天好好考虑一下，这是我我尽力做出的最大的让步。”略微顿了顿，他轻叹口气，“相敬如宾做给外人看是很容易事，发自真心的爱情却很难。”
　　说罢，八阿哥向前疾走了两忽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忽停下脚步，沉吟片刻，蓦然转过身，一言不发，探究的眼神扫过冉冉冒着青烟的三足青铜香炉，又掠过芊柔用过的茶盏，最终眼神里的探求汇聚成一抹凌厉的尖刀，紧紧地盯着婉钰，像是要透过她看出什么一样。
　　婉钰心里重重一颤，起先还能神色淡然地微笑着回视着八阿哥，面色如常地端起茶盏呷了口茶。可他灼然的目光里透着淡蓝的火苗，这火苗丝丝跳动着，只是还未燃烧起来。婉钰被他看的心里直打鼓，上扬的嘴角也微微抽动着，冷汗从后背上的毛孔里涔涔渗出，她死死咬着牙，以此来提醒她时刻不忘维持面上的淡定。
　　良久，八阿哥才转过身，眼睛里的冷厉全然不见，唯余焦灼之色，向门外急急奔去。
　　雅致堂正厅烛火猝然一跳，惊得婉钰竟冷不丁身子一抖，她颤抖的右手慌乱地端起桌上的茶盏，啜饮一大口。杯中的茶水早已尽数凉去，带着凉意的茶水喝下，婉钰这才一点点清白了面色。
　　门外夜色暗沉，院中的两棵笔直的梧桐树在这暗夜里也默不作声，一切都是静静的，就好像八阿哥根本没有来过，院中也没有先前绿韵和白歌的吵嚷声，像极了她寂如死灰的爱情。她就像此刻水缸里孤静绽开的那唯一一朵芙蕖，静默地在黑暗里独自盛开，悄无声息，却又在风雨中飘摇毫无所依。
　　她低沉地唤道：“绿韵。”
　　绿韵此番也被吓得不轻，其实从白歌急匆匆地破门而入那一刻起，她心里隐隐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她不敢让白歌告诉八阿哥。不止是为自己，更是为了她打小服侍的婉钰，除了婉钰，再也没有人待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这样好。说得好听些，她是婉钰的陪嫁侍女，可实际上在她的心里，她们两人相依为命，她看着婉钰一步步地离她所熟悉的那个宗室格格越走越远。
　　绿韵回过神来，谨慎的关上门，碎步走到婉钰身边。婉钰压低了声音急促问道：“让你办的事情都办妥了？”
　　绿韵深深点了点头，看了眼香炉上盘旋缠绕的青烟，深吸了口气，清淡渺远的檀香气味入鼻，她恭顺道：“奴婢没敢在府里处理那些东西，唯恐哪天一个不注意被人翻出来，便趁着没人注意，抱着香炉出了府，在远离咱贝勒府的河边挖了个坑，把那些糟粕人的香连带着香炉一起埋进去了。福晋放心，奴婢出去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除了更夫周围也没什么人。”
　　婉钰这才长舒了口气，过了半晌，淡然一笑，看了眼俯首低眉的绿韵，握过她的手，诚然道：“多谢你为了我肯担了风险做这些，若是被人发现，件件桩桩都是能要了命的大事。”
　　绿韵回握住婉钰的手，眼中莹然，动容道：“福晋说这些便是对绿韵见外了，任谁也不能看着自己的主子一步步被人欺负到这种地步。更何况，不止是奴婢，嘉仪公主她……”
　　婉钰闻言，食指抵住绿韵的唇，神色黯然摇了摇头，冷声道：“不管怎样，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若是没有她应和着，安排了人把家宴上芊柔用的酒换成那种后劲极烈的。要是没有这样天衣无缝的两相配合，只怕这事儿难成。”婉钰唇角扯出一丝清冷笑意，神情凄楚，空洞地目光看着自己两只手掌：“我本不想做这样的事，都是他们逼迫的，倘若她芊柔没有出现在宫门前，倘若贝勒爷在宫门前对我不那么冷冰冰能多看我两眼，倘若贝勒爷看芊柔的眼睛里没有那么多疼惜……我的手该还是干净的。”
　　绿韵心疼地看着婉钰，上前一步抱住她，就让若干年前还是孩子的婉钰扑过去抱住在院子里被人用扫把抽打的绿韵。绿韵眼里滑落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狠声道：“福晋你没做错什么，先是他们太过分。先是大婚之后贝勒爷从未踏足福晋的房间，连福晋回了娘家也只面上去请了一两次，再是芊柔公主时常来咱们府上，贝勒爷也对她百般照拂。”
　　婉钰抽出帕子，轻拭面颊的两行清泪，起身撩起珠帘，回头看了绿韵一眼：“该打点的还要继续填着，娘舅差人送来的上好的赤金珊瑚如意佩赶明儿一块送过去，这一个个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咱们，真似那喂不熟的狗。”
　　绿韵知道婉钰这一天累极了，忙半搀半扶着她去了里间，乖顺道：“是。”她想了想，试探着说道：“福晋也不必打点的这么勤，惯了人家这一身毛病，缺了什么只知道伸手管咱们要。再者按说宫里该是什么都不缺，什么都用好的，咱们这些东西，也未必能入了人家的眼。”
　　婉钰撇撇嘴，不悦地扫了绿韵一眼，轻蔑道：“宫里的东西自然一应是上好的，好的东西也不一定能轮到她，太后、各宫娘娘们分完了才能到她。再说了，咱们的东西哪就差了去了，娘舅送来的东西尽是花了重金搜罗来的，一看你就不识货。”
　　绿韵再不敢多说，唯唯诺诺的应着，扶着婉钰道去卧房休息。
　　更漏声点点，夜色若水，院子里高大笔直的梧桐树投下的阴影遮挡住清亮的月光。婉钰躺在床上，看着帷帐繁复不到头的花纹，这就像她冒着风险做的事，担惊受怕的第一件事已经做完，以后还会有多少这样的事要她提心吊胆，她默然叹气，只怕如这繁杂的花纹一般，若不被一把冰冷剪果敢决然地裁断，永远都不会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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