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康熙四十年悄然而至。
　　自打除夕在养心殿偏殿一别，便再没见过八阿哥。听九阿哥提及，八阿哥现今负责广善库及筹建东岳庙事宜。为着筹集重修东岳庙的善款本就焦头烂额，幸而得九阿哥这个生意人从中点拨帮忙。原先有几位大臣曾想修建东岳庙却因钱款问题徒劳无功，在八阿哥手上工款问题、工期问题竟全都迎刃而解，皇上看过他上的奏折亦是绝口称赞。
　　裕亲王近来身体抱恙，将内务府的些许事宜交予八阿哥督办，使得原本就无暇分身的他更是为主管的差事奔波操劳，接连几日顾不上回府的事也是常有。
　　虽是与他同在宫里，却一直以来也没机会见面，本想去内务府瞧瞧他，可转念一想，既没有正当的理由，又没有合适的机会便罢了。
　　这日，我百无聊赖想要在梅花笺上写些什么，才一打开锦盒，目光便被当时随手折了几下，放在笺纸上的那句诗所吸引，“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浅浅一笑，把这张纸压在白玉石雕花蝶镇尺下。精白镇尺，妃色笺纸，墨色梅花，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取出一张笺纸，提起笔，描摹八阿哥的字迹。一张写完，细细对比，发现不怎么像，索性把自己写的放在一边，重新拿过一张信笺重新写。
　　几张写下来，看着自己写的字差不多有八阿哥的几分意，便把两张纸并排放在一起，问春锦：“你瞧着这两张写的如何？”
　　春锦一面研着墨，一面探头过来看，说道：“这张倒是比先前写的几张像多了，若不是奴婢一直在旁瞧着公主写，还以为是同一个人写的呢。”她又侧目默默瞧了瞧，说道：“奴婢不懂笔墨之间的事，只觉得公主比着写的那张字，倒是说不出的好看，让人看了觉得舒畅得很。”
　　我垂目浅笑，拿起八阿哥写的字，隽秀中带着刚劲的小楷，原是打小就看惯了的笔迹，皇阿玛认为他的笔迹刚毅不足，敦促他练字，并让何焯亲自教授他书法。几年下来，他把练字当成修养身心的事，唯有练字才能使他的心真正静下来。如今他的字，细细品味，笔力线条，章法字法，带着八大家欧阳询的气韵。
　　说罢，她顿了顿，试探问道：“公主躲在房里练了一下午字儿了，可要出去走走？”
　　我搁下笔，捏了捏略微有些酸痛的胳肘，抬起眼，看到窗外已是云意春深，草木葳蕤，欣欣向荣。不知八阿哥这会儿是在内务府还是在忙广善库的事，抑或是已经劳神一天，回府歇息了？
　　我想了想，心里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想去看看他现在在做什么。可又觉得这个理由说服不了自己，转而一想，就当是让他看看我写的字如何，有几分像他。遂起身，从刚写好的几张字里选了张自认为像八阿哥字迹的塞进袖中，对春锦道：“随我去内务府走一趟。”
　　春锦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想不明白怎么一时兴起要去内务府。我笑望着她，撇了撇嘴，漫不经心问道：“你要不要随我去？”
　　她这才好似回过了神儿，放下墨块，匆匆跟在我身后出了门。

　　今儿是晴好的天气，路过花园，只见万条垂下，杨柳丝绦，莺飞蝶舞，桃杏丁香竞相盛开，花园里四处香气弥漫，皆是春意盎然之景。
　　微风和煦，清风拂面，带着些许暖融融的气息。季春之月的下午，暖风吹熏，倒是让人不由地变得慵懒。

　　慢悠悠穿过御花园行至长街，与春锦一面走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自打立了春，觉着一天天倒是过的快，前几日下雨没出门，这不，今儿一出来，外面的景儿都不一样了。”
　　春锦微微笑，道：“可不是，春天花儿一开，日日的景儿都不同。公主近来也不知怎的，原先总是往外跑，拦都拦不住，而今连荣妃娘娘都说，公主越发让人省心了。”接着，她话锋一转，半嗔半怨道，“公主若是有心思，瞅着天儿好的时候，奴婢陪您出来走走，透透气，单是瞧瞧这景也是好的。”
　　我拍了拍她的手，眨眨眼睛，笑道：“倘若这样，只怕额娘又该说我是拴不住的野马驹子，整日往外跑，也该叫你去问话儿了。”
　　我话刚一说完，只见两名内监领着几位穿着补服提着药箱的太医行色匆匆迎面走来，见了我，匆促地打个千儿，转身继续往前走。
　　我对他们点点头，本没在意，提步欲走，忽而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儿。回头看过去，穿着补服的太医身后跟着一个身着绛紫色长袍外套对襟马褂的手提药箱的男子。看着这男子的身形，只觉得有些熟悉，好像曾经见过。
　　“你们等等。”我高声叫住他们。
　　走在最前面带着太医的内监之一是太子身边伺候的太监首领苏格伦，另一个瞧着眼生，但听我叫住他们，他眼睛带着胆怯地回头看向我。
　　苏格伦见我走到他们面前，不知我有何打算，俯身请个安，赔着笑道：“奴才见过芊柔公主，公主让奴才停下可是有事要吩咐？”
　　我随意抬抬手，让他起身，没接他的话，目光从跟在他身后的太医脸上一一扫过。
　　走在几个太医最前、满头银发的是太医院院判刘元韬，苏格伦一起身，他忙俯身赶忙道：“太医院院判刘元韬给公主请安。”
　　刘元韬在太医院任职几十年，现已垂垂老矣，见他行此大礼，我立即示意春锦扶刘元韬起身，眼睛迅速看向跟在众太医身后一言不发的男子，他低着头，似乎是刻意想要避开我的目光，我歪头一看，才猛然看清，心里骤然一跳，是王仕隐！心里想着，难道八阿哥他们已经妥当安排他进宫了？
　　刘元韬见我看向王仕隐，面上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忙说道：“他是索额图索大人前不久举荐入宫给弘晋阿哥治病的郎中。”一听到是索额图推荐来的，我心里一愣，追问道：“是索大人举荐的？”
　　刘元韬以为我有话要问王仕隐，颤颤巍巍走过去，压低声音对王仕隐说道：“这位是芊柔公主，还不快请安。”
　　王仕隐作势要弯腰跪下，我抬手拦住，对刘元韬说道：“不必了，院判大人，我跟他认识。”
　　可谁知，我话音刚落，王仕隐竟像是没听见我说什么一般，放下药箱，稽首跪地，赶声道：“草民王清任给芊柔公主请安，公主千岁。”他特意加重并且拖长了“王清任”这几个字，像是唯恐我听不真切似的。
　　听他说完，我登时愣在原地，他说他叫“王清任”，他不是“王仕隐”？怎么可能，普天之下怎么会有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难道因为只见过他几次忘了他的长相？
　　我看着他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俯身跪拜，一动不动。我脑子里飞速转动，他明明是王仕隐，我们之前在瓢泼大雨中救下的那个被追杀的江湖郎中，他曾经要为宁岚进宫，他还曾经说过“愿以一身医术，护佑各位周全”，此刻他却说他叫“王清任”，一个我根本没有听说过的名字。
　　为了证明他是“王仕隐”我刚要问出，“你可认识宁岚”，一开口，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愣愣地盯着他。
　　苏格伦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王清任”，又看了看我，试探问道：“公主您说您认识他？”
　　还没等我张嘴说话，“王清任”竟抢在我前面朗声说道：“小民王清任乃京中积善堂郎中，幸得索大人垂怜，使小民有福分能进宫为小阿哥治病，并一睹天家威严。”他语气中底气十足，让人不得不相信他说的确确实实是他的身世。然而，他的话与他实际身世截然不符，当他说道与他身世不同的“积善堂郎中”时再次加重了语气，可是在暗示我什么，想来应是为了进宫，他有不愿提及的难言之隐。
　　我回过神，淡淡道：“苏格伦，你就是这般给太子当差的，天下万民，难道人人必须长得不同样子。这等孤陋寡闻，不知道的人可是要笑话你主子没有教好奴才，赶明儿要我告诉太子好好教教你这个奴才么？”
　　听闻，苏格伦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我装作漫不经心对王清任道：“起来吧。你若当真认为给小阿哥瞧病是你的福气，便尽心尽力医治。等日后把弘晋阿哥的病治好了，往后你的锦绣前程就是太子爷一句话的事，保你能一辈子在太医院，可时时目睹天家威严气象。”
　　王清任拱手道：“公主之语，小民铭记在心，必定谨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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