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夜色已深，天上没有月光和星辰，长街上也没有来往的宫人，两旁的大红色宫灯静静悬挂着。信步往前走，鞋底踏在石砖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一声一声在静夜中回荡。
　　平日里本就人迹罕至的养心偏殿此刻更加冷清。
　　在来的路上一直不确定八阿哥是否真的会准时出现，曾经有一瞬间确实有过掉头回去的想法，可心里有个强烈的想法支配我一定要去看个究竟，他来了自然是好，他若没来，我也就死心了。
　　进入养心门，四处看看没人跟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偏殿。
　　常顺守在门外，见来人是我，没有表现出讶异，俯身行了个礼，低语道：“主子在里面等着，公主请。”
　　窗户没有透出一点光亮，房内应该是没点灯，八阿哥在里面吗？我心下疑惑，不确定是否该进去，犹疑道：“八哥哥在里面？”
　　常顺回身推开门，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说道：“主子已等了很久，公主请进。”
　　天上一丝月色也无，离得虽近，却看不清常顺的表情。洞开的门，里面黑漆漆的，好似张开的大口，什么都看不到。
　　我想了想，既然常顺在，他肯定是听了八阿哥的话来的，必然不会有什么差池。既来之则安之，我提步走了进去。刚一进门，常顺便在外把门关上，紧接着听到他的脚步声像是走远了。
　　面对着黑洞洞的屋子，怕黑的我本能站在门口哪里也不敢去。身在黑暗之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感觉似乎变得格外灵敏。依稀嗅到，暗夜中一股清淡的梅香浮动。
　　自打进门后，就感觉是有人站在门的一侧，静静凝视着我。此时，他缓步走到我身旁站定，稍加犹豫后，轻柔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还是那样修长有力，只不过当真正触碰到的时候才发觉，他的手好像沧桑了许多，指根处多了一层硬硬的茧。
　　我没有挣脱，梅香掩映下是嗅到的再熟悉不过的醉汐百合香气味告诉我，等了四个多月的他终于还是来了。
　　尽管惧怕黑暗，此刻有他在身边，他的气息环绕在我的周围，他的手好像能够传递出让我心安的力量。
　　从仲夏到凛冬，四个多月未见，我心里很想看到他现在的样子，转头望向他，漆黑一团的屋子里，我眼前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黑布，什么都看不到。
　　他好似知道我在想什么，拉着我往一个方向走去。也许是怕我跟不上他的脚步，他走的很慢，每一步都很稳。离得这样近，他拉着我的手带着我向前走，我竟有一瞬间的失神，希望这样的黑暗能永无止境，他能携着我一起走下去。
　　就在这失神的空当，没注意他在前面绕了一下，我未发觉，依旧沿着刚才的方向走，脚下有个东西绊了我一下。等回过神来，心里暗叹不好，一个踉跄向地上倒去。
　　他拉着我的手用力扯了我一下，他低身挡在我面前，同时伸出另一只手稳稳地扶了我一把。我没有摔在地上，反倒是重重地跌在他的怀里，他的呼吸均匀地扑在耳边，麻麻地，酥酥的。
　　感觉他轻声笑了一下，抬手轻抚上我的背，轻柔的声音在耳畔说道：“原是打算今儿来给你补过生日的，只带了寿礼，可没带钱。小柔若是行此大礼，八哥哥可是没压岁钱给。”
　　我一听，扬手作势要打他，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拉我起身，道：“不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说罢，他拿出一根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倏然而起，照亮面前一片洞天。
　　接着他点亮了桌上的烛台，有了光亮我反倒像是瞬间没有了刚才想要扬手打他的勇气，一时之间竟不知到底该做什么，只好静坐在暖炕一侧，等着他把偏殿内剩余的蜡烛一一点上。
　　等看清楚殿内的摆设，才明白过来在我进门之前，他把所有灯光全部熄灭的用意。偏殿内布置得如同梅花林一般，几株移栽到陶盆中的梅花树分别摆放在殿内的不同位置。一盆小巧精致的墨梅盆景正在我面前的几案上独自盛开，枝头墨梅簇簇，空气中氤氲着香气。墨梅的香味儿与寻常可见的香气馥郁红梅、白梅均有不同，花香淡雅，似有若无。
　　八阿哥唇边含着笑，坐在我面前。我这才得以仔细端详他，许久未见，他面颊清瘦不少，几个月来饱经的风雨在他脸上刻下些许沧桑的印痕。
　　虽然往日在京城要处理的朝廷公事不少，可那些毕竟只是劳心之举，但是在修坝前线经历的大小事宜不似他平日里的事情繁杂，却是既要劳心又要劳力。
　　我看着他，心里一抽一抽的疼，他从来不会对我说起他这些日子以来经历的苦累，只会告诉我他经受过苦痛后收获到的认可和赞赏，他想让我同他一起分享他的欢乐而非苦楚。
　　能看在眼里的是他现在的模样，在心里心疼的是那个在我不知的苦难下咬牙硬抗的他。想到这，眼睛酸涩，泪水像是随时要冲出眼眶，我装作不经意的把目光移向最远处的一盆梅花，刻意想要躲开他的眼光。
　　他凝目看了我一会儿，见我还是一动不动望着远处的梅花，便问道：“小柔，给你准备的墨梅你可喜欢？”
　　我回过神来，蓦然看向他，露出明媚的笑，四目相对，看到他黑色瞳仁里映出了我的笑颜，一瞬间脸颊发烫，赶紧低头深嗅一下桌上的梅花，说道：“当然是喜欢的，只不过八哥哥你从哪弄来这么多罕见的墨梅？”
　　他眼目低垂，嘴角挂着笑，纤长的手指摩挲着枝头淡淡墨痕：“你寿辰那日，正巧那天下着雪，故而停工。我本打算在房内翻看咨文，脑中总是不自觉地想到从前陪你过的生日，一想到这，无心翻阅那些公文，便出门骑马沿着驿馆后身一条小河一路走过。不知不觉闻到一阵似有似无的香气，抬头一看，几棵梅花长在岸边，稀奇的是它的花瓣竟隐隐透出墨色，心生喜欢，想着你一定也从未见过。”他抬起眼眸，清亮的眼睛里波光流转，目光触碰到我的一刹那我心间猛然一跳，他望着我，柔声道：“十四弟曾经跟我说过，你喜欢这水墨色的梅花。”
　　“姿态高洁，风姿卓荦，跟你很像。”我低下头，鼻息埋没在朵朵墨痕间，低声说道。
　　我话音刚落，他笑起来，笑声纯净，像是不掺杂任何杂质，只是单纯简单的发自内心的高兴。这样久违的笑声，已经好几年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
　　看着他笑得开心，我的心底也升起甜甜的暖意。因为我明白，他这次的笑，是我带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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