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我拉着夙莘的手行至廊下，秋雨，叶落。我深吸了口气，暗雨凉秋，萧瑟涌起。
　　外面虽和殿内一样布置的喜庆华丽，却因下着淅沥小雨的缘故，人迹稀少。为太后祝寿的福晋、格格、命妇们在为太后送礼贺寿后，平日经常进宫请安的几位留在大殿内与众妃嫔一同陪太后品茶聊天，不常进宫脸生的则是占了多数，此刻在偏殿相互间聊天解闷儿。
　　沿着长廊两边摆了各色的菊花，迎着秋雨，盛开出与这天气极不相衬的璀璨艳丽，也正是因为这萧条秋雨，也根本没有人会出来欣赏它们的明艳与繁盛。
　　“公主？”直到宁岚撑开伞，低声唤我，才恍然回神，笑笑：“走吧。”
　　走了没几步，忽听到有人叫我，但听得不真切，想着在也没人会和我们一样下着雨还出来，没放在心上，继续向前走着。后来又恍惚听见了几声，原以为是幻觉也没当真，夙莘却停下脚步，回头张望，拽住我的衣袖道：“芊柔姐姐，有人在叫你呢。”
　　驻足循声望去，一袭绛紫衣裙在廊下分外明晰，周身萦绕着落寞与黯然，与刚才在殿内一颦一笑悦目娱心的样子截然不同。见我回头看她，她对我挥了挥手。
　　我认出来廊下站着的是婉钰，对宁岚道：“八福晋可能找我有事，你先陪着夙莘去。”未等宁岚做出反应，我便转身冲入雨中。

　　我跑到廊下，一面拍打着被雨水打湿的衣服，一面问道：“婉钰姐，你找我？”
　　婉钰生硬地扯出一丝笑，看了看周围，站在宁寿宫殿前，虽说外面人不多，却也分外惹眼，她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我一时想不明白她找我到底是要说什么，只好默然跟在她身后随她而行。忽然她停下脚步，我只顾着低头走，没反应过来，差点撞到她身上。
　　站定后，打量着四周，应该是宁寿宫花园假山下开辟出的小路，我们站的这一处，显然相对而言略微宽敞些，一组石桌石凳安置于此，前方是假山曲径的洞口，盈盈光亮从洞口透进来，照在石桌上。
　　婉钰转身背对着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漓然道：“芊柔，实不相瞒，我让你跟我过来是有几件事想问你。”
　　她的语气中深藏着哀婉悲切，却又带着些毅然决然的坚定，似乎她问我的话至关重要，而我的回答对她而言也许震慑巨大，她要做的是全盘接受我所说的，即使这些话于她来说是最不愿听到的。
　　她声音弱了下来，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我真的没有办法，知道这些事的人不多，他们一定不会告诉我，就算他们会说，我也不敢相信，我……我只能问你。”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近乎颤抖，不知为什么，在我听来，她的话语像是一双枯槁的手，把我的心狠狠揪起来，我隐隐感觉到，她接下来要问到我的一切，都与八阿哥有关，那也许是我最不愿回答的。
　　我佯装淡定，道：“婉钰姐，你想知道什么？”
　　婉钰依旧背对着我，沉默了一瞬，问道：“此前坊间传闻的八贝勒要纳侧福晋的事可是真？”
　　原是为这事，我语气轻松道：“八贝勒府上的人不是早已出面澄清，再说婉钰姐你也知道八哥哥平日里忙得很，若是再多来几个女人，别说是你，他也未必招架得住。”
　　她并没有对我的话表现出认同，转而说道：“民间永远不会知道八贝勒府中的细微之事，听到的只是散播消息的人希望他们听到的，你虽养在深宫，这个道理，你不会不知。我想知道那些天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贝勒爷可动了一点点那样的念头。”
　　看来我的刻意隐瞒并没有对她起到什么作用，总不能把我给八阿哥出的这主意通通说给她听，她非生吞活剥了我不可。我心有点虚，一面想着该怎么回答才能不露出破绽，一面干笑道：“婉钰姐，你也知道，现在我同八哥哥的交集只怕都不及同九哥哥他们那般深。”
　　她猛地回身，眼睛紧紧盯着我，目光中透出怀疑，循循善诱道：“我知道，有几天你一直在府上，你会不知？”
　　心想这个问题躲是躲不过去了，灵光一闪，不如让九阿哥背了这个黑锅，想到这，我说道：“婉钰姐你也知道，九哥哥同向来玩世不恭，不过一次酒后玩闹之语，不想被那有心的人听了去，四处散播，害得婉钰姐与八哥哥之间生了嫌隙。”
　　不知是她接受了我的这个回答，还是不想再就这个根本不存在的事深究下去，她紧皱的眉头和缓了些，脸上流露出些许轻松的神色。我看向她，她的眼中仍旧带着几分哀悯，几分悲戚。
　　她垂下眼眸，哀婉的问：“芊柔，我还有最后一件事，”她望着我，眼波流转，几滴清泪欲坠未坠，她把姿态放得很低，似乎是在哀求，“不管之前你说的是真是假，我都相信你，这件事你一定要回答我，我真的想听实话。”
　　不管是小时候那几次见她，还是时隔多年后，在八阿哥寿辰的那个晚上，在那灯火明灭的宫道上匆匆一面，亦或是她成为名正言顺的八福晋后的多次会面，她总是端庄文雅，气质出众，一举一动都显示出高贵娴雅，而今的她与往日判若两人。
　　我点点头，道：“只要我知道。”
　　她嘴角逸出似有似无的笑意，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问道：“八贝勒天资卓然，气度不凡，能力亦是超群，想要嫁给他的世家女子自然不在少数，可是这么多年他却从不主动提及娶亲，此前皇阿玛多次提出要给他指婚，都被他婉言谢绝。他一直不娶是不是因为他心里可是早已有了真心喜欢的女子，他一直在等她？”
　　她的最后一句话重重击打在我的心上，压迫得我难以呼吸。这是我早已经猜测过的原因，而在他成婚的前一夜，他在御花园的月色下亲口告诉我，他心里是有人，他一直以来在等的人就是婉钰。可婉钰刚刚的一番话，让我开始质疑那晚八阿哥在我脑海中种下的想法。
　　我忍不住开口问道：“婉钰姐，你是八哥哥的嫡福晋，能令他真心喜乐的女子不就是你吗？”
　　婉钰讥嘲地笑，反问道：“连你也这样以为？他若是心里有我，早在安亲王府向皇阿玛第一次求亲的时候就该接受指婚，何必要等到现在？”
　　我凝神回想，在他寿辰的第一晚，我陪着微醺的他去良妃处，那时良妃就曾提起过八阿哥的婚事，可他并没有应下。后来，额娘也说过，八阿哥因不愿接受指婚多次去求过抚养他的惠妃。他的婚事细细想来，办得有些慌张草率，表面看似风光，却是一蹴而就完成的。他说过，婉钰回娘家的是因为她想要孩子而八阿哥不答应，按理说若是他心里真的有婉钰，哪怕是只有一点点，这个孩子他都会给她。
　　若是一直以来他心里都有心爱的人，可他为什么不曾提起过？事到如今，经婉钰这么一说，我看不明白的事越来越多了。
　　这个她最看重的问题，我却真的没法给她答案。我看着她，缓缓说道：“婉钰姐，芊柔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八哥哥确实从未提起过，在我的记忆里，他也从未表露过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婉钰一开始是怀疑，而后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想来看我是真的不知道，面上神情慢慢恢复先前的镇定，什么也未说，徐徐回身，向远处走去。她的身姿昂然挺立，与往常并无不同，若不是她对我说过的话还在耳边回荡，我都不确定刚才她是否真的与我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迷蒙烟雨中，我才发觉支撑着我与她对话的勇气好似蓦然被抽离，我的身子一寸一寸顺着冰凉的石壁滑落，跌坐在地上，抱着双膝，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似乎是要把地面看穿。
　　幸而他心底最柔软处藏着的那个人不是婉钰，让我清楚地知道，他对我说过的我最不想听到的话是假话；可是，为什么那个人不是婉钰，原来当我沉浸在你对我的好里难以抽身的时候，你还是会把更好的你，更温存的你，毫无保留的给那个她，那个我看不到听不到也触不到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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