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悠淡恬远的醉汐百合香从香炉中逸散出来，袅袅青烟徐徐而上，那是最熟悉的味道，那也是八阿哥身上的气味。
　　那年生辰我送给他的屏风还静静地站在原地，当时小瓶里放的花瓣早已干枯，八阿哥可能处理过，以各色鲜花汁液取而代之，遥遥看去，还是那首诗。
　　婉钰手指一一划过这些小瓶，低声吟诵道：“戎行亲莅制机宜，沐浴风霜总不辞。随侍晨昏依帐殿，焦劳情事尔应知。当年十五岁的贝勒爷领正蓝旗亲征，皇阿玛亲自写给贝勒爷的诗。”
　　那时候的八阿哥，意气风发，绝代风华，年轻有为。
　　婉钰回头，看着我，说道：“你不是要找书么。”
　　这才想起来这的真正目的，早先想让九阿哥帮我捎回来，他不干，偏要我自己拿。我点点头，转身跑上楼。
　　二楼的陈设还是同以前一样，看起来就像是我昨天刚走，心神黯淡。
　　忽而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我赶紧平复好情绪，快步走向窗边的柜子，拉开柜门，装书的箱子果真在里面，近一年的时间没碰，箱子上竟一丁点灰尘也没有。打开箱子，一本本翻找下去，我心里一紧，所有的文集一本不少都在，唯独少了我一直念念不忘想看的那几本宋词！
　　我心里奇怪，把箱子搬出，在立柜里一个劲翻找，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可还是没有找到。抱着胳膊默默想了会儿，既然八阿哥之前看过，按他的习惯，应是在书桌那边。
　　桌面整洁，除文房四宝外只放置了一尊汝窑三足笔洗、一座笔架仅此而已。拉开最上方的抽屉，里面放了一摞信笺纸，几只信封，除此再无他物。顺手抽出第二格抽屉，一方朱红印泥、十几只闲章整齐排列其中。
　　只剩最后一个抽屉了，拉了一下，没拉开，抽屉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我一拍脑袋，竟然忘了，这个抽屉是上了锁的，笼共两把钥匙，一把在八阿哥处，另一把作为备用，应该是在……
　　目光绕着房间环视一圈，疾走到西墙。墙上悬挂一幅唐寅画作《班姬团扇图》，画中班婕妤手执团扇，漓然静站在三棵棕榈树下，神态怅惘，眼含期盼凝视前方，画面右下角，一株蜀葵独自绽开。
　　此图乃是九阿哥花重金购得，刚一入手，就迫不及待拿来挂到宁曦阁，彼时我对班姬有着说不出的叹服，看到的是这幅画，想到的是她的“却辇之德”，她曾说过：“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而今再看这幅画，目光触及的是她手中团扇，不由自主想到那首凄然入心的《怨歌行》：“手指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九阿哥送来这幅画的时候正是盛夏时节，对团扇自然爱不释手；现在早已是凛凛寒冬，可不是“弃捐箧笥中”了么。
　　我心笑，摇了摇头，径直走向卷轴，伸手摸出粘在画轴后墙面上的钥匙。
　　刚转过身，正对上婉钰探求的目光，只顾着出神，压根没有注意到她原本也看画。我对她笑了笑，低下头快步走到书桌，打开最下面一格抽屉，用力一拉；里面赫然躺着一幅画像，画中的人，样貌竟然那么熟悉，我抬手覆上自己的脸颊，心中一阵狂跳，画像左下角压着两块破碎的羊脂白玉。
　　缓缓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拿起两块玉置于掌心，精雕的盘龙图案、纹路都能对上，一丝不差，却唯独缺了那块当时我和八阿哥、九阿哥找了好半天都没找到的龙尾。
　　抽屉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遂小心把玉放回，原本被碎玉盖住的画像右下角的三个字刺入眼底“恋忆柔”，用柔美娟秀暗含遒劲的蝇头小楷写出，是他的字迹，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字迹，难道这幅画像便是家宴那晚走在路上，九阿哥口中所说，当他们找到八阿哥时，八阿哥手下压着的那幅？“恋忆柔”这三个字如巨石一半重重坠落在我的心上，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闭上眼睛，手里紧紧攥着两块玉放在胸口，心里既惊讶又矛盾的很，一面想着这难道是他的心意，一面又把自己的想法否决，我在胡思乱想什么，他现今已是有了妻室的人，他亲口说过，他心里有的人是婉钰。
　　“芊柔妹妹，你找到想看的书了吗？若是寻不到，你告诉我书名，我帮你找。”婉钰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
　　我心里慌乱，匆忙把手里的玉扔进抽屉，紧接着随手把锁也丢了进去，刚一站起来，婉钰也正好站在桌边，她笑着往瞄向抽屉，道：“你找什么呢？三九寒天找的满头大汗。”
　　我作势倚在书桌上，在下面轻轻踢着抽屉，想把它关上，眼神闪躲道：“没……没什么，我想读宋词，可是八哥哥这里除了文疏好像也没什么了。”
　　她眼底掠过一丝犹疑，俄而笑道：“对啊，我都忘了告诉你了，贝勒爷一向是在这宁曦阁处理朝中公务，赶上有时候公事忙，睡得晚便直接在这歇下了。贝勒爷的大部分藏书都在惟勤斋书房，不如我陪你过去找找。”
　　我点点头，抱起之前找到的箱子，见状婉钰道：“箱子太沉，我帮你搬着吧。”说着就要接过箱子，我有些不好意思，推却道：“婉钰姐走在前面带路便可，箱子不沉，我能自己搬。”说完，对她友好地笑笑。

　　刚出雅籁园的门，常顺迎上前，恭敬扎了个安，躬身道：“福晋、公主，主子差遣奴才来问一声儿，公主可找到要拿的书？”
　　我张张嘴正要回答，婉钰抢在我前面说道：“还差着几本宋词没找到，你去回禀贝勒爷，因芊柔妹妹喜欢，我陪她去惟勤斋书房找找看。”
　　“十四爷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宫了，若不然宫门该落钥了，还请公主找到之后赶快回去颐禾轩才是。”常顺道。
　　我道：“知道了，你回去罢。”我心里懊恼着，真是糊涂，一晚上出来这么久，竟忘记了回宫的事，一面想着，一面加快步伐往惟勤斋走去，全然没有注意到婉钰与守在雅籁园门口的绿韵意味深远对视一眼，而后才跟在我身后走着。
　　我心里焦急，只怕等会儿被宫门关在外面，虽不至于无地可去，但是为了争取今晚上出宫，已答应额娘在宫门落锁之前回去，要是出尔反尔，下次再想出来可就没这么痛快了，脚步越走越快，婉钰和绿韵被我远远甩在后面。
　　推开门，房内漆黑。我径直走到桌前拿下灯罩，再从桌子一侧的匣子里摸出一根燃到一般的蜡，立于烛台上，紧接着熟门熟路地从匣子里找出一根火折子猛劲一吹，火苗倏而跃起，再把烛芯引燃。
　　因为只点了一盏灯，书房内还是昏暗，但至少书架、桌子这一片是亮堂的。不用仔细找，一直想看的宋词静静的放置在书桌右手边，几本摞在一起。
　　我把装着书的箱奁打开，小心把宋词放进去，随州翻开放在最上面的一本，夹在封面和扉页之间的纸滑轻缓飘落。那是一张略微泛黄的笺纸，几片桃花花瓣压印其上，徐徐展开，熏有桃花香的彩笺沁人心脾；若是仔细嗅来，醉汐百合香的气味暗含其中，像是在提示，这封彩笺是在宁曦阁写成，而真正直接我心底最柔软处的，是上面温柔刚劲的小楷字：“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芊柔妹妹。”婉钰的声音忽然传进来，我一惊，下阕词还没来得及看，匆忙把笺纸胡乱一叠，塞进桌上一本书里，平静一下心情，抬头看向立在门口的婉钰，她紧盯着我，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合上箱子，道：“我在检查这些书可有破损，不过，八哥哥都保存地很好。”
　　她走过来，看了看桌上的灯，问我道：“这是你点的？”
　　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这么问，有些摸不着头绪，点头说道：“是啊，我进来的时候房里一团漆黑，我为了找书，才点上的灯，这……有什么不妥吗？”
　　婉钰拿起灯罩，吹熄蜡烛，房间再次被暗夜笼罩，透亮的月光刻画出她的侧脸。我心里有点不踏实，可又说不出来是什么缘故，只有直觉感受到周围空气好像瞬间停止流动一样压抑。婉钰转身向门外走去，说道：“还是赶快回去才好，他们该等急了。”
　　我木然地跟在她身后走出房间，天空中一轮圆月皎洁如霜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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