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沉黑夜色里，八贝勒府看起来似乎还同以前一样，我望着府门牌匾，心沉了下来，想来早就小厮给八阿哥打过招呼，我们刚到，八阿哥和婉钰便从府里迎了出来。
　　看着他俩同时出现在我面前，在保和殿里八阿哥对婉钰的含笑凝视像被什么硬生生拉回我的脑海里，心里莫名烦得很，一时之间眼睛也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尴尬地垂目望着地上火红的鞭炮碎屑，一片一片，红得刺目，更刺心。
　　忽然十四阿哥伸手捏了我一下，不知什么时候八阿哥和婉钰已走到我面前，猛然抬头，见八阿哥默默凝视着我，嘴角带着温和的笑，眼神分外复杂，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地想到，他福晋郭络罗婉钰可就站在我身旁，匆忙收回眼神，又不知道该看向何处。
　　九阿哥干咳一声，装作无意走过来，爽朗一笑道：“芊柔今儿这一晚上状态都不对，怎么见了八哥、八嫂也忘记请安问好，不知道的还当是素日里我们这些做哥哥的把你惯坏了。”
　　我感激地看了九阿哥一眼，反应过来，俯身行礼道：“八哥哥吉祥，八嫂吉祥。”这声“八嫂”叫出，赶紧低下头，心里酸涩的很，深吸了几口气，才把要涌出的眼泪憋回去。
　　八阿哥站在原地未动，倒是婉钰见了我格外热络，走上前，亲密地握住我的手，笑眯眯地说道：“芊柔妹妹不必多礼，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同贝勒爷更是从小一起长大，关系非比寻常，早就知道贝勒爷待你比亲生妹妹还要疼惜。你我此后姐妹相称便可，你若叫我一声‘姐姐’我们这关系岂不是更近了一步。”
　　想着叫“姐姐”也比叫“八嫂”能叫得出口，低低叫了一声：“婉钰姐。”
　　婉钰朝我一笑，挽着我胳膊，道：“这才亲近，”回头招呼九阿哥他们，“去颐禾轩用膳吧，晚膳早已备下，若是凉了只怕要伤身子了。”
　　八阿哥道：“九弟、十弟、十四弟，小柔里面请。”

　　各类菜品琳琅满目摆满一桌，还有几个侍女继续上菜。
　　我故意走在众人身后，偷偷瞧着八阿哥净手漱口停当，落座后我才找了个离他较远的凳子坐下。婉钰见状，略微一怔，道：“芊柔妹妹同贝勒爷好些日子没见，不如坐在贝勒爷旁边吧，免得生分了。”
　　我强笑着摆手，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道：“这周围尽是我爱吃的，我向来惫懒，坐在这等会儿吃起来也方便些。”
　　婉钰面露疑惑地看了看八阿哥，八阿哥装作没看见，道：“我已着人备了好酒，老十你不是总说要不醉不归么，今儿好不容易凑一起，又是上元节这样的好日子，你们几个可要放开了喝，尽兴才好。”
　　十阿哥先给自己满了一杯，一饮而尽道：“这么美味的酒，若不喝过瘾，岂不扫兴。”
　　婉钰面带微笑起身，把一块熏鹿肉夹到八阿哥碗里，道：“贝勒爷，现如今天儿冷，吃些鹿肉最是滋补。”
　　八阿哥看了他一眼，沉吟一会儿，夹起鹿肉用下，淡淡道：“不必顾及我，你自己吃就好。”
　　婉钰正在夹菜的手一顿，脸上的笑瞬间僵住，看着八阿哥，见他继续同九阿哥谈笑，便没再多说什么，缓缓坐下。
　　从这一举一动瞧起来婉钰和八阿哥之间，并没有家宴那晚举止亲密，细想了想，旋即很快把这个想法否定了，人家夫妻俩的日常，只有自己知晓，为何要像台上戏曲一般表现给外人看呢？
　　我叹口气，看向面前精致的膳食，实在没什么胃口，想来这对我来说若与鸿门宴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随意吃了几口，强撑着脸上的笑意，目光围着饭桌转了一圈，见他们兴致正酣，这才深埋下头，一面用筷子扒着碗里的饭，一面余光偷瞄桌上的局势。几次八阿哥的眼神越过坐在我身侧的婉钰，有意无意飘到我身上，随即很快移走，但很快又会回来。
　　他从小就习惯了同我一起用餐时注意我，起初年纪小，我笑话他是怕我抢了他爱吃的膳食，他只是一笑而过。直到有一次吃面的时，他说道：“小柔，吃面不要一根一根吃，不等你吃完面就凉了，你脾胃不好，若是放凉了，又该难受了。”我一愣，旋即心里暖融融的，他其实是在注意我吃的可好。
　　坐在我斜对面的九阿哥叫道：“芊柔，”我忙抬头看向他，心里犯嘀咕，突然这么郑重唤我要做什么，有些心虚，他道，“刚才你就吵着饿，这会子可要多吃些。”
　　正要回答，瞥见八阿哥对九阿哥报以一笑，我心里揪起来，他们之间的默契常常是一个眼神即刻会意，回想八阿哥数次看过来的目光，难道是八阿哥借九阿哥之语而言自己之意？
　　十阿哥嘴快，说道：“芊柔之前同我们一起吃饭可是风卷残云，这会儿怎的变深闺淑女了，莫不是八嫂在拘束得慌。”
　　我一听，脸涨得通红，不知该怎么接话。他自己说完，才反应过来不妥，忙纠正道：“八嫂别介意，芊柔一向是慢热，等熟络了自然就好。”
　　我趁婉钰不注意，狠狠瞪了十阿哥一眼。这酒席觥筹间的官司，我可招惹不起，再呆下去，只怕露馅儿越多，婉钰非生吞活剥了我不成，想起养病时还留了一箱书在宁曦阁，可以当做理由，起身道：“我知道八哥哥府上有几本文集，既然已经来了，不知八哥哥可否借芊柔一阅，聊以解闷儿。”
　　九阿哥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道：“你自己去取来便是。”
　　八阿哥接着九阿哥的话说：“让常顺带你去。”
　　我一心想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忙道：“不必，芊柔自己去，只当饭后散步消食了。”说完，自己都后悔了，婉钰一定觉得我自小养在深宫，不会清楚的指导八贝勒府内的地方，八阿哥提出让常顺陪我去是他考虑到此，对我的暗示，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的意思。
　　他们几个俱是一愣，九阿哥回过神，道：“在宁曦阁箱子里，你去吧。”他特意加重了“宁曦阁”这几个字。
　　我转身欲走，八阿哥轻声叫我，紧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我不明所以，站着未动，茫然回头望向他。婉钰忽然从八阿哥手中拿过钥匙，笑嘻嘻走过来，揽住我的胳膊，亲密道：“芊柔妹妹应该不知道地方，况且现在天黑瞧不清路，我陪着你去吧。”
　　本想逃离饭桌上的纠葛自己散散心，婉钰这么说，我已愣在当地，不知该怎么说，下意识看向九阿哥，感觉他已经越发演变成我的救命稻草，他端起酒杯邀十阿哥共饮，趁机对我眨眨眼睛，微不可见的点头。
　　我明白过来，嘴角强扯起一丝浅笑，抬手道：“婉钰姐请。”

　　婉钰的侍女绿韵候在门外，见我们出来，提了个牛角灯笼对我行了个礼，躬身走在前面照着路。
　　一路无话，来到假山下，石门紧闭，我抬手要推门，婉钰拦住我，走上前，绿韵打着灯笼，亮光照过去我才注意到，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婉钰拿出钥匙，手轻轻颤抖，深吸了口气，缓缓把钥匙插入锁眼，只听清脆的“啪嗒”声响，锁头弹开。
　　绿韵推开门，婉钰道：“你在外面守着，我和公主进去。”
　　当脚步重新踏上长廊，才懂得什么叫恍如隔世，心中百感交集，在这个园子里的欢声笑语仿佛都定格在了昨日，就像手中捧起的细沙，终会顺着指尖滑落，左不过转头空，悲欢喜一场。
　　湖面早已不见了条条锦鲤，望过去，月光映照在冰封湖面的积雪上，显得蓬松积雪闪闪发亮。睢园绿竹原本亭亭如华盖，而今枝叶稀疏，终究逃不过枯黄萧瑟的境遇。
　　走到宁曦阁门前，才发现里面点着灯，我问婉钰道：“莫不是里面有人？”
　　婉钰推门的手一顿，凝望着屋内亮光，淡淡说：“怎么可能，这园子贝勒爷从来不许别人进，他总是自己呆在这园子里，常常一呆就是大半天，你们来之前，他应该就是点着灯自己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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