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并不是在长春宫的乐志轩，周围一片漆黑，点点黯淡光影在远处忽明忽暗一跳一跳，我正在御花园一座假山顶端的亭子里，四周没有点灯，恍然发觉这白天极热闹嘈杂的地方，夜晚却这般清冷。
　　脖子有些酸疼，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脖子，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靠着八阿哥的肩膀昏睡过去，他的手很自然地环过我，最后轻放在我的胳臂上。感觉到我的动作，他轻轻地放下了手，扶我坐起。
　　想起刚才我俩的姿势，脸上飞起一朵云霞，还好天黑他看不到，心底掠过一丝甜蜜，旋即又被无限的凄楚所取代。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掩饰我的尴尬，静默良久，恍然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八阿哥站起，似乎是刚才维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肩头有些酸痛，便轻捶几下肩膀，缓声道：“还记得你刚才夜闯乾清宫的事吗？你几次三番要闯进去，面见皇阿玛，贵喜公公拦不住你，侍卫也不敢动你，我见你穿成这样见皇阿玛实在不妥，再说皇阿玛早就歇下了，你在外面大喊大叫如果把赵昌招来，只怕明天皇阿玛也就知道今晚这事了，情急之下，我只能把你打晕。”
　　今晚发生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而他却绝口不提我把他咬伤的事，其实我想知道的是，我是怎么从乾清宫来到这里。
　　他见我不说话，接着说道：“原想把你送回长春宫，但看你刚才的样子，我担心荣妃娘娘见到心痛，又怕下面的人多嘴多舌，拿着这件事到处嚼舌根，所以就自作主张把你带到这里。好在到了晚上，这里也算是人迹罕至，你大可放心。”
　　心里一动，我惊讶于他能把这些事想的如此周到，办的无微不至，怕我难堪，处处为我着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侧过头看向亭外。
　　刚刚还是乌云蔽月，这会儿一轮圆月已经从大团乌云后钻出来，月照花林四处皆似霰，如水月光洒进亭子里，为这一切镀上一层银边。
　　我叹了口气，微不可见地摇摇头，千百年来，月亮一直都是盈缺变幻，这样的夜晚，圆月之下的却是将要离散的人。
　　八阿哥站在背后，看了我半晌，见我不说话，一味望着月亮，最后却以叹气告终，他沉吟许久，最后还是坐回我旁边，一言不发，默默陪我一起遥望月亮。
　　鼻息之间恍惚嗅到似有似无的香气，是百合醉汐香，那是只有宁曦阁才有的味道。他还穿着一早在太和殿见他时身穿的朝服，不知道他这一天都忙些什么，一直未来得及更衣；更鼓响过三次，已经是子时了，他这一个晚上都在宫里，直至宫门早已落钥，没来得及回府。
　　偷偷用余光看着他侧颜勾勒出的柔和线条，眉心微蹙，真想拿手给他抚平，轻抬抬手，想了想还是放了回去。
　　目光落到他那满是血迹的右手，几道齿痕深深的，仿佛印刻在上面一样，心里疼得厉害，一遍遍责问自己为什么对他下这么狠的口，早知这样，我倒宁愿他早一些把我打晕。抽出手绢，轻拿起他的右手，用手绢一点以点轻轻蘸着手上的血迹，他被我的举动一惊，指尖微微一动，我柔声问道：“我咬你咬的这样重，一定很疼，为什么刚才一直不松手呢？”
　　顺势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挣脱开他的手，全神贯注地用帕子给他擦拭血迹，他目视远方，淡淡道：“你当时情绪激动，我若是松了手，你挣脱出去,肯定大吵大闹，我怕你冲撞龙颜，犯上大不敬之罪。”
　　正在给他擦拭血迹的手一顿，几丝哀戚几丝凄苦涌上心头，他察觉到我的异样，碧波如水的眼眸一直注视着低头为他包扎的我。虽是在夜晚，但在他灼灼的目光下，我还是不敢抬头正视，大致为他擦拭过后，把帕子系上才算完事。
　　静默而坐，看着远处的宫灯点点明灭之间，忽然他温热的指尖划过我的脸颊，停留在唇边，用手背温柔地拭去残留在嘴角的血痕，他的动作很轻，悄无声息，似蝶翼在脸上划过。
　　我突然很想听到他亲口把指婚这件事的真相告诉我，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别人说的全都不算数，只有从他口中说出的才是事实，下了好大的决心，终于问出口：“八哥哥，你真的要迎娶婉钰格格吗？”心里残存一丝侥幸，奢望着他说出的会与别人传的都不一样。
　　这句话说出口，周遭的空气明显一滞，等待他回答的时间明明只有短暂的一瞬，却好似千百年那样漫长，那样难熬，为我拭去血痕的手无力垂下，与我并肩而坐的他低声道：“是。”仅有一个字的回答，却重重敲击在心上，一下一下，哀恸绝望。
　　澄明的月光下，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流出，划过脸庞，溶进如水的夜色里，我努力抑制住喉咙的哽咽，问道：“为什么？”他素日里跟婉钰并无交集，我与他又一向走得近，于我而言，这件事来得太过突然。
　　他不说话，默默思索良久，缓缓站起身，踱步到圆桌边，背对着我，语气和缓：“为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就是我的回答。”去年他生辰那日，我搀扶微醉的他回钟粹宫良贵人处，在路上偶遇九年未见过面婉钰，难道那天便是他们的金风玉露一相逢？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原是再熟悉不过的秦观的词《鹊桥仙令》，上片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他是以牛郎自比，婉钰正是他的织女，即使不能日日相见，即使相交甚少，只一日相会，便胜过与我的频来相见。
　　我还能说什么呢？心底深处嘲笑自己，十几年的一切，十几年的每个瞬间、所有美好的回忆，只不过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织就的牢笼，从没想到，终有一日会从我自己亲手画成的地牢中走出来。
　　他依旧背对着我，凭着圆桌一侧，背影中透露着深切的凄凉，听我吟出这阙词的上一句，他的手渐渐握成拳，声音好似是从最远的地方悠悠飘来的那般空洞：“小柔，如果我的回答能让你满意，答应我，不要再去乾清宫闹。”
　　我没有直接答应他的话，反问道：“为什么皇阿玛取消对我的指婚，不让我嫁给策棱？”
　　他转身凝视着我，眼中有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声音平平道：“兴许是裕亲王的话起了作用，为了你的事，嘉仪也求过皇阿玛，可能这门亲事本身有待商榷。毕竟这是皇阿玛的圣意，我们谁也无法猜透。”听完他的话，我不再言语，咬着嘴唇，紧盯着他，想看到他眼睛深处透露出他的真实意思，可是无奈，我看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读懂他眼睛里的话。
　　我心中默然，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拼尽全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从怀中摸出一块碎玉，放在他的手心，强笑道：“八哥哥，新婚快乐，愿你和……八嫂永结为好。芊柔告辞。”这声“八嫂”叫的好难，似乎是要抽空我全身的力气。忍了好久，还是没能忍住这最后的眼泪，怕被他看了去，赶紧转身向亭外走去。
　　蓦然，一只手紧紧拉住我，心中一痛，告诉自己，这一刻不能再沦陷，我很清楚现在应该做地是认清眼下的情势，即使这于我而言，需要时间。
　　我顿住脚步，狠下心，用力拂掉他拉住我的手，泫然道：“曾经，你许我一段最温暖、最轻松、最快乐的回忆；你是我的依赖、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今往后，我怕我永远都学不会用另外一种眼光来看待你，八哥哥，请原谅我这么多年的莽撞无礼，小柔要离开了。”
　　说罢，毅然决然转身离去，脚步踏在假山石上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愈发清晰可闻，一下一下回响在空旷的御花园，也沉重击打在我的心上。泪水奔流不止，用手背胡乱地擦抹，却发现脸颊的眼泪还未拭去，又有源源不断的眼泪从眼眶流出，索性任它肆意流淌。
　　畴昔之日，我为自己画地为牢，囚禁的是那悄然无声、荒诞陆离的梦想，那是关于你的我全部的梦想，支撑梦想的是你对我所有的好；方今之日，曾经我依赖的一切都轰然坍塌，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也早该有人告诉我会有这一天。

　　亭内，八阿哥跌坐在青石地面上，碎玉从手中滑落，在熠熠的月光照射下散发着莹白色的微亮。他垂首无奈道：“小柔，十六年前养心门初见，那才是我生命里的‘金风玉露一相逢’。”几滴清泪坠落下来，滴在幽幽白玉之上，他凝噎吟出《鹊桥仙令》下阕词：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