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弦子回道：“带秀女出来的司礼内监是这样说的……”边说边回忆起当时静怡轩内的情景：
　　太后和四妃正坐在静怡轩内，太后坐在居中的位置，右手边是惠妃和德妃，左手边坐的是宜妃和荣妃。
　　只听司礼太监高声唱道：“满洲正黄旗护军参领马佳崇岐之女马佳宁岚，年十五。”
　　宁岚应声而出，娉婷站立，俯身行礼，声如莺啭：“臣女马佳宁岚参见太后，参见四位娘娘。”
　　荣妃从身侧侍女梓晴手中接过杯盏，低头浅浅呷了口茶，遂轻覆杯盖于茶盏之上，端茶的右手无名指和小指上戴的鎏金缀翠玉护甲恍若无意般轻击着杯壁，宜妃眼睛余光扫过来，荣妃微不可闻地低低颔首。
　　宜妃即刻会意，温婉道：“起身吧，”复转而问道，“可读过书？”
　　宁岚垂目缓声道：“粗读过几本，大略认得几个字。”然而宁岚自小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所读之书绝不是几本就能概括的。
　　惠妃点点头，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朗声道：“抬起头来，让本宫瞅一眼。”
　　虽不是很情愿，但宁岚还是鼓足勇气望向端坐的太后和四妃，目光掠过荣妃身上也只是淡淡瞟了一眼，从小阿玛就跟她说，长大后要向姑母看齐，深居后宫高位，辅佐皇后太后处理后宫事务。临行前，阿玛特意叮嘱过，她这一去，身系的是马佳氏的荣辱，切不可大意为之。又想起了那个背着药箱，在她不小心跌倒后搀扶起身，并细心给擦破的膝盖上药的心地纯朴的江湖郎中。
　　惠妃淡淡笑着，对坐在身旁的德妃小声说道：“长得倒是可人，仔细看眉眼之间有几分荣妃的影子。”
　　德妃远远看着宁岚，笑着回应惠妃道：“有几分姿色，柔美而不嫣媚，且又读过书，”说到这与荣妃遥遥对视一眼，“最重要的是出身满洲正黄旗。皇上这些年爱下江南，宫里汉人妃嫔也纳了不少，真正的满人嫔妃伺候圣驾的也就剩我们这几个跟着皇上几十年的‘老人’了。依我看，不如留牌子，等皇上回京后由圣上做个定夺。”
　　她们的话太后都听在心里：德妃说的有道理，由着这么下去，后宫真要成汉家之女的天下了，那满人嫔妃的地位岂不要动摇，长此以往只怕不妥。话虽这么说，此前答应过芊柔丫头的事有怎能出尔反尔？想到这，太后幽幽开口问道：“你可会什么本事？”
　　宁岚回道：“只是走马观花般学过些。”
　　荣妃一听心里着急，断道：“宁岚自小琴棋书画颇精，在正黄旗分属牛录也是出了名的。”
　　宜妃顺着荣妃的话继续说道：“太后，不如就留了她的牌子……”宁岚背后一阵发凉，手心微微潮湿，不敢再抬头看，眼睛紧盯着青石地面，好似要看穿一般，此刻她的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往日王仕隐的影子。
　　太后打断宜妃的话，直视宁岚道：“生来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会的本事不少，哀家身边刚好缺个常日陪伴的，你可愿意来宁寿宫伺候哀家。”
　　荣妃心里一紧，连忙道：“太后身边清寂，我们姐妹经常去坐坐便罢了……”
　　太后只盯着宁岚，问道：“你可愿意？”
　　宁岚猛地抬头望向太后，心间一阵欢喜，赶忙俯身行礼：“能侍奉太后左右，是宁岚的福分，自然是愿意。”
　　太后欣慰地点点头，称赞道：“是个懂事的姑娘，看来荣妃你弟弟对这个女儿很是上心。”
　　荣妃如坐针毡，赔笑说：“多谢太后美誉。”
　　见宁岚的去留太后和几位娘娘已有了打算，司礼内监高喊道：“四品典仪王皓宽之女王碧霖，年十七。”

　　说到这，弦子补充道：“是选上了，太后钦定在宁寿宫伺候，这是多大的殊荣，咱公主开口果真管用，以一当十。”
　　我这才松了口气，笑斥道：“往后说话往明白了说，当真是唬了我一跳。”
　　弦子挠着脑袋一劲儿笑着说：“若不是我晃了公主，公主怎能知刚才殿内的情形？还有个叫王碧霖的同宁岚姑娘一同应选，留了牌子。”
　　猛然想起宁岚这会儿刚选完，该还没走多远，忙问弦子：“宁岚她们呢？可出了存性门？”
　　弦子低头沉思了会，语气肯定道：“还没出，约莫快了，紧走几步应该能赶上。”
　　我急火火道：“前面带路！”话毕，才想起八阿哥还有要事在身，遂回头看向他。
　　他好似懂了我的意思，对我浅笑，紧走跟上我的步伐，说道：“顺路，一起走吧。”
　　快步走到建福门和存性门之间，遥遥看到秀女列成一队跟在引路太监身后小步走着。弦子紧跑去，对引路太监耳语几句，那太监回头看了看我，我对他点头示意，他便打了个千，走到宁岚身边，恭声道：“宁岚姑娘，八贝勒爷和公主有请。”
　　宁岚转头看见我，一脸惊愕的表情，我对她招招手，她会意，随即缓步走来。原本站在一起的秀女见她过来，均侧目看向我，位列宁岚身后穿海棠红宫装的女子更是上下打量我几眼，冲我福一福朗声道：“八贝勒爷、公主吉祥。”
　　我大惊，若她是留了牌子的秀女，日后兴许是皇阿玛的妃嫔，怎可拜我们？正当不知该作何回应时，八阿哥从容儒雅道：“今日幸会，王姑娘安好。”
　　王姑娘？我错愕转头凝视八阿哥，他低声道：“王碧霖，皇阿玛身边四品典仪之女，只在神武门见过她一次。”果真她就是入选的秀女！
　　宁岚低低叫了一声：“八贝勒，公主。”旋即俯身行礼，道：“选秀的事多亏阿哥们和公主出谋划策，才有今天的转机，宁岚和仕隐感激不尽……”
　　未等她说完，我忙把她扶起，小声道：“这里人多眼杂，更何况太后钦定你在身边伺候已是恩遇，只怕不少人在背后犯嘀咕，虽说我同太后提前知会过，也终究不得张扬，你再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谢我，唯恐会有那多事的人猜测是我一力促成，若额娘问起来，芊柔没法交代。”
　　八阿哥笑了笑说道：“既然你即将入宫，我们也会寻个机会，为王仕隐某个好差事，你可放心。”
　　宁岚点点头，凝视我和八阿哥，诚恳道：“我和仕隐心里明白，公主和几位阿哥的恩德，铭感五内。”上次搭救王仕隐后去府上看她，满目愁容，不苟言笑。此刻她嘴角的笑意像是阔别许久，由心间荡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都好似漾满了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高兴。
　　我握了握她的手，笑说道：“都是自家姐妹，何来这客套话，你和王仕隐能走到一起，我们才真正为你欢欣。”转而担忧道，“舅父那边只怕不好过。”
　　听我提到她阿玛，宁岚眼神微滞，说道：“宁岚不孝，有负于阿玛和额娘悉心栽培。”
　　引路内监过来小心回道：“公主，时辰差不多宁岚姑娘该走了，再耽搁下去奴才没法向上头交代。”
　　宁岚低身作福道：“宁岚谢八爷，谢公主。”说罢，转身离去，我提目望着她的背影，眼睛却正好对上王碧霖向这边投过来的一瞥，见我看过来，这才悄悄移走视线。
　　我轻叹了口气，宁岚的事尘埃落定，静怡轩的选秀还没结束，等额娘回长春宫，提起这件事，只怕不好对付。
　　八阿哥拍着我的肩，微笑道：“我送你回去，倘若荣妃娘娘问起来，我与你一同解释。”
　　我看着他，心里很想说，有你在我身边，哪怕你不解释我也很欢喜。可是，我知道他协同裕亲王分理广善库，近来又要筹建东岳庙，本就繁忙，陪我在静怡轩等宁岚选秀期间，广善库就派人来催过好几趟，他怕我知道后让他回去办差，暗中让常顺推了好几次，要不是春锦无意间碰见常顺给八阿哥带话，只怕我还蒙在鼓里。我静思一会儿，笑着说道：“哪来的什么解释不解释，原本就不是什么打紧的事，额娘提起，我搪塞过去便可，额娘不说，这件事也就罢了。”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我没容他说出口，推着他往存性门走，说道：“八哥哥快回去办事！要不然皇阿玛回来该如何交差？难不成要说，你帮着皇阿玛选秀女？”

　　回到长春宫已是傍晚时分，眼瞅着额娘就快回来了，于是赶紧吩咐值守太监去冰窖里取来几块冰，全倒进长春宫正殿的冰盆里。额娘在静怡轩坐了一天，该是极热的，再有宁岚的事想必也是心里燥得慌，既然不能从心理上灭火，自外由内给这火降降温也是好的。
　　我靠着两个软垫，扒着窗户往外看，只见额娘一手搭在小康子的胳臂上，迤逦而入，梓晴在一侧扇着扇子，小声说着什么，额娘听她说了几句，许是心火愈旺，遂夺过梓晴摇着的扇子，奋力扇着。我一看，情形不好，随便从案子上拿过一本书，装作看书看得入神的样子。
　　余光瞄见一行人走进来，额娘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走到侧厅。殿内安静，我静等了半晌，没听见额娘那边有什么动静，这才大着胆子睁眼望过去，额娘闭目侧身躺在软榻上，由着侍女捶腿捏肩，梓晴端着碗冰镇绿豆汤过去道：“娘娘，在外呆了一天，热气难捱，喝一碗绿豆汤降降温。”额娘摆摆手，梓晴又端着绿豆汤下去。
　　我扔了书，静悄悄走过去截住梓晴，指了指绿豆汤道：“我来。”走到软榻前，把端着的绿豆汤轻放在小桌上，轻声道：“额娘，累了一天了，尝尝这刚镇好的绿豆汤，也好解了暑气。”
　　额娘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又闭上眼睛。我心里一紧，难不成太后要宁岚的事被额娘猜到是我从中作梗？要真是这样，只怕是凶多吉少，莫不如赶紧讨好，争取从轻处罚。想到这，我挪过去，给额娘捶腿，原本正在捶着腿的丫鬟见状侧着身退下。
　　我上下齐手，见额娘还没有理我的意思，小声试探道：“今儿静怡轩应是热闹吧。”
　　额娘并未睁眼，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算是对我的回答。
　　我接着问：“宁岚可选上了？”
　　额娘秀眉一挑，眼睛张开个缝觑着我，默不作声，我不死心，连问道：“可是选上了？”额娘仍是不说话，我接着道，“难道未留牌子？”
　　大概是被我问得不没了耐心，额娘抬手摒退了伺候的侍女，漓然道：“原本入选的局势已定，正要留牌子的时候太后发了话。”
　　我佯装惊讶，呼道：“太后？”
　　额娘斜睨了我一眼，淡淡道：“太后要了宁岚去近身伺候。”
　　虽然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还要故作诧异：“太后怎么会指了宁岚侍奉？秋桂姑姑跟在太后身边几十年，伺候太后悉心妥当，”一面说，一面观察着额娘的神情，见额娘的神色和缓了些，才继续说道：“按说被太后亲口要走也是宁岚的殊荣，旁的秀女求也求不来。芊柔总听太监宫女叨咕，在乾清宫和宁寿宫当过差的，日后放出了宫，外人都格外高看几眼呢！”
　　额娘一直低头打量着我，我则努力避开额娘的眼神，唯恐露出一丁点破绽。静了一会儿，我问道：“宁岚家里那边该怎么办？”
　　更漏声点点，熏香的味儿隐隐飘来，冰盆里的冰融成水。额娘默默看着窗外，静心想着什么，兀自喃喃道：“照例说太后从未在选秀女时张口要过人，而这次却偏偏要了宁岚，不管怎么想，太后当时的举动都不像临时起，莫非太后一早就知道宁岚。”
　　我怔了一下，心里紧张起来，埋头捶着腿，感觉到一道凛冽的目光射下来，额娘沉声问道：“你曾经说过的王仕隐在哪？”
　　徒然一惊，脑子里飞快转着该怎么回答。为了把王仕隐送进宫而不被人起疑，八阿哥他们早就把王仕隐从裕亲王府接出来，安置在铁门胡同一处四合院中，同住的还有令狐士义和他的小女儿。这些只是听他们提起过，我并未实地去看过。倘若我把所知道的都说出来，岂不是昭然揭示着，这件事确系我一力所为。遂摇摇头，说道：“芊柔不知。”
　　额娘冷冷盯着我，凌然道：“除了你，实在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能说动太后开口要人。”
　　我心里发憷，张嘴想说点什么好免除自己的嫌疑，可无奈脑中一片空白，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来。额娘拂掉我的手，起身蹙着眉头冰冷道：“你还是太过意气用事，个中道理，待你成家自会明白。”说罢转身走出正殿，徒留给我一个毫无温度的背影。
　　这句话深深扎在我的心上，跌坐在地上，一遍遍问自己，我是真的做错了吗？郎有情，妾有意，我不过是顺水推舟一把，难道也是错？往后的日子我看不到头，不知今日之举是否是明日之祸，但就目前情势而言，我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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