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不如不念

　　张公年轻时曾是威震八方的一介镖师，出身贫寒的他，凭着自身从小滚爬磨练出的身板和东学西凑后自我领悟的拳法在一个大镖局里闯出了头，得到老板的赏识，升了地位不说，还有幸娶了那老板的千金小姐入了赘，后来老板死后继承了镖局家业。可无奈娇妻福薄，只给张公生了个女儿福乐了仅仅一年就撒手西去，张公却又是个情深的，又怕娶了后妻对女儿不好，此生硬是打定主意不再续娶。只安心守着女儿和镖局，好好经营过日子，也许是人实诚，镖师也安排得好，经营得道，那镖局的生意也越做越大。

　　张镖师张公的名声越来越响，短短两年内就惊动了常州名门顾家，那顾家原是本朝开国将军之一顾斐然的后人，也是将门虎族，先皇御封的靖国候府，虽然本家一直都呆在祖地常州，但在朝廷中依旧有人做着些文官武将，帝都中隐隐还是有些威望。本土的族中子弟也都严令不可放下武艺，诗书要读，身手也是要备的，府中还备有不少时常操练的家军。索性，就高薪聘请张公去他们府里做教习师傅了。

　　顾府聘请，这是何等荣耀的事，那顾斐然当年战场上的威名可一直在民间流诵，一直是常州人的骄傲。张公自然欣然从命，更何况顾家又没有说做了顾府师傅就不能管镖局的生意了，张公又不用亲自出师，在局里时本来大多也就是见见东家商洽生意，手下的心腹经管得也不差，碰上大事时间调剂调剂就行了。于是，张公欣然前往。

　　而顾府好像也很满意这个草莽出身的师傅，索性就把临近顾家后门巷子的一处空宅子买了下来，让人把它修整了，变成张宅，方便张公出入顾府。张公自然觉得这是莫大的荣耀，也就安心在那宅子里和小女儿一起住下了下来。

　　因此这张宅的园子其实是和顾府的大花园毗邻的，姜瑾小时候没少和明欢在这园子里嬉戏，如今，故景重现，姜瑾却没有多少心思去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只是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慢慢开讲。

　　“外公，其实，阿瑾在姜家过得并不开心。娘不在身边，爹几乎没怎么见我，姜慕爷爷虽然表面上很宠我，但也不经常和我说话。在那边，也只有阿瑜一个是陪着阿瑾的。”

　　记忆中的姜瑾总是一股子飞扬跋扈的样子，端足了千金大小姐的派头，每次来都是带着几身绫罗绸缎和一车的贵重礼品，张公一直以为姜瑾在姜家是过得极好的。更何况她本来就是姜慕涯第一个孙子，当年她出生后，姜慕涯好像很高兴，不顾族人反对给这个孙女命了名还取了字，名瑾字元坤，并亲自抱着襁褓之中的姜瑾回了本家去拜了家庙，登了族谱，闹得桑州城满是风云。张公虽然自女儿嫁过去后再也没踏足姜家，可这些传闻他也是第一手知道的，姜慕涯对姜瑾重视，也即是对他女儿重视，他内心也是高兴的，谁说孙女就不该受宠？可没想到，这次姜瑾一开口就是这些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是怎么情况，难道你每次过来不仅骗我说珠儿过得好，你自己过得好也是瞎扯的？”

　　姜瑾弱弱地点了下头，看见张公额头深深凸显的皱纹，却又立即扯起嘴角，微微一笑。“其实还好啦，阿瑾都习惯了。就算他们不理我，阿瑾也是姜家大小姐，有一大帮丫头小厮服侍我陪我玩，平日里还得去书房上课，每天都忙着呢，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

　　“只是？”

　　“只是，四年前，也就是我上一次来这回去后的那年，乡下本家那边来了人，好像是说什么本家祖爷爷身子不好，可能快要辞世了，让我爷爷赶紧回去，接任为下一任家主。爷爷没有同意，但本家那边好像认定了爷爷，非他不可。甚至让爷爷不用过去，就呆在桑州城里也是可以的，只要答应接任家主就行。后来，自然，双方也就这样妥协了。爷爷是没去本家，但本家那边却是来了些人。”

　　“来了些人？什么人？”

　　“还不就是一些叔叔堂妹啥的。”姜瑾喝了口水，悠悠地说道。

　　“叔叔堂妹，那不是挺好的吗？你忧心家里没人陪你，这些也是和你血脉极亲之人啊。”张公见姜瑾语气慢了，不禁插嘴催促。

　　“是啊，都是极亲的人呢。本来我也是这样想的，多了个妹妹一定很好。先前我只有阿瑜一个弟弟，现在可好了。可是，外公，你不知道那个姜瑶，她来了后，姜慕涯那个老是黑着脸的爷爷，居然对她百般宠爱，时常与她一起吃饭聊天，每次都很高兴的样子。弄得整个府里都把她当正牌姜府小姐来看，甚至阿瑜也跟她亲近起来。”

　　“姜瑶？”张公插嘴。

　　“嗯，是本家那边一个同辈的妹妹，只比我小三个月。哼，那又如何，元字辈依旧是我最大。”姜瑾一想到那个外表柔柔弱弱的妹妹，嘴巴不禁就堵了起来。

　　张公看见她这个样子，不由得笑了一笑，只当是小孩子心性犯了，在和堂妹吃醋呢。

　　姜瑾估计也是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定然是小家子气了，但是在亲爱的外公面前，就不由得想耍一下这些小性子，不想带那么多面具，束缚着自己。好在接下来要说的话也不适合这个表情，立马收敛了嘴角，冷硬了眉头，说道。

　　“其实，她能这么讨喜欢，也是她本事好。我姜瑾虽然有些小嫉妒，但也并没有碍着我太多事，反正我也一个人呆习惯了。府里都去关注她了，也不碍我什么事。可重点是，她不该就不该在唆使人来欺辱我的丫头，让她带来的小厮想要强占她，逼着她嫁人，最后却是跳崖而死尸骨无！。不该就不该在离间我和阿瑜的关系，扬言是我一直在欺负阿瑜，将来还要把家产抢尽！姜瑜是我弟弟，这种话什么时候轮到她关心了！以为怂恿一帮人散发姜瑜是她亲弟弟的谣言，我就会相信了吗？姜瑜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弟啊！千不该万不该的是她居然敢去谋害爷爷和阿瑜，还弄成是我做的手脚！姜瑶啊姜瑶，你实在是欺人太甚！”

　　姜瑾越说越是难受，手里的茶杯也被拽得紧实，因为用力过猛，无名指和中指的指甲都快翻起来了。张公赶紧右手握住姜瑾的手，以免她再用力伤了自己，左手覆上姜瑾的背，帮她疏通郁气。口中满是关切，“不要心急，不就是个姜瑶吗？有外公在呢。”

　　“哎。。。”听了这句话，姜瑾一腔怨火消散了大半，心中只剩悲苦，“外公，阿瑾是不是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好，只能任由别人欺负自己和自己心口的人。我没想过要去争什么抢什么，我只想好好过日子，她姜瑶凭什么来干涉我的日子。”

　　本来不想哭的，也说过不要哭的，过去这么多年，她就没怎么哭过。过去那三个月，她也没哭过，在众人面前被冤枉时她没哭过，被仆妇拖到枯树堂里她没哭过，每天吃剩菜剩饭她没哭过，翻窗时浑身摔得干疼她没哭过，当掉心爱的玉珠换钱币她没哭过，逼走阿喜她没哭过，求守门人放行她没哭过，好多好多时候，她都没哭过。可是现在，她觉得有些憋不住了，扑在外公怀里，大声痛哭起来。

　　今日，她这是哭第二回了，来到常州，这是哭的第三回了。可是这一回，比前两回哭的都要率性，都要坦诚，都要狂野，都要干脆。仿佛一直在怀疑自己失去了大哭的力量，这次终于找到机会验证一般，姜瑾只想把积攒多年的眼泪和呜咽都拿出来，让整个世界只剩她一人和外公的怀抱是活的一样。

　　张公从来没见过姜瑾哭得这般厉害，不，应该说他就没见过女人哭得这么厉害。牢牢地抱紧姜瑾，也满心满眼地记恨起那姜瑶和冤枉人的姜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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