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殊未归

　　我真是晕了！
　　我实在受不了面前跪上这么多人，乌泱泱一片，好像要发起了洪灾。
　　本来想好好恐吓他一番，自此在府上彻底立上威信的兴味也登时全无，冷眼看着依旧在瑟缩的成伯一眼，伸出手去碰他，手还没来得及触到他的臂膀，他身子就不自主猛地往后一缩，动作幅度太大，几乎要摔出阶梯。
　　这动作实在过大，想忽略也无法忽略，着实刺到我的心。
　　我手一滞，整只手都置在空气中，好半天才道:“你怕我？”
　　“不怕，老奴不怕。”他好像也被这下意识的反应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拼命的冲我摆手。
　　我心中一寒。
　　他也说谎，同青漪一般。
　　我本从来不戳破的，可今日甚是心恼，故而怒道：“你撒谎，你看你抖成了什么样子？”
　　我早说害怕也没什么，可他们总爱说谎，怕也说不怕。我平日里害怕就是他们这种神情，一模一样，他们还说不怕，不怕，真是虚伪。
　　他身子抖得愈发厉害，嘴里却还是不停的低喃，“公主信老奴，老奴只是身子冷，老奴不怕！”
　　真是无趣，无趣极了。
　　那道士和太卜说什么，他们都信。
　　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信。
　　我不比这世间的出家入道之人，有那么多奇特的本事，可我同他们相处时长最久啊，那道士同他们又有什么情感，他们宁愿信他？！
　　他们这么怕我，这么不想我在这里，难道就不能趁我入梦时将我一刀捅死么？非要在我清醒之时这样作为，伤了人，却还要求人原谅。
　　好手段，真是败了！
　　我收回僵住的手，“成伯，你已年迈，如若想走，便请辞吧。”顿了顿，又看了看四周零零散散前来观法的奴仆，“传我话去，府内上下亦是。”
　　他们脸上神色各异，我一时竟分不清他们是什么想法。
　　总而言之，兴奋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难过更是无稽之谈，想来想去，那种神色，应是同情吧。
　　真是可笑，居然觉得我可怜，他们是什么眼神？
　　我是公主，但打小就名声不好，他们虽然怕我，但身为王家之仆，却是想走也走不了，为了保命，居然就想出为我驱邪的办法。
　　但我又能克谁呢，我一个人在浔安这么久，又不喜欢外出，他们在府内上上下下的忙碌着，让我觉得府中稍微还有些生气。
　　可是公主府留不住他们，我更留不住他们。
　　不过半日，便是扫地的老伯，服侍的婢女，后院的花匠，接二连三的前来请辞。
　　待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府中早已空了一大半，推开门的时候，呼呼而过的风，好像吹鼓了我今日差些就被火焰烧干的心口。
　　用过晚膳之后，独自一人踢着石子绕着院子走圆圈步，抬头看着远处的月色，突发奇想，想一个人去后院看看那棵开了花的梨树，看看究竟是开成了怎么个不祥法。
　　胆由心生，这么一想，便由着脚步走到了后院。
　　刚一踏进后院，足尖踩在梨花上，便听到细微簌簌的声响。在朦胧的月色中，看见梨花落了满院，乍一看像是云锦一簇簇一层层漫天铺在青石砖上。
　　刚准备继续迈步时，就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头望去，却是青漪。
　　青漪是父王从王都派来，不能轻易向我请辞，她提着灯笼徐步走来，月色中映出她略带担忧的面容。
　　她伙同成伯一起请了那个道士来府中驱邪，哪怕不是伙同，也是默认此事，我本来是要同她赌气冷落她一段时间的，此刻却突然觉得她比我还要可怜得多，府中的人已经差不多走了个精光，可她却不得不留在这里陪着我，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想走，想不想离开这公主府，想不想离开，我？
　　她将外袍展开，轻轻的替我披上，嘱咐道:“夜晚不比白日，寒气较重，公主要小心添衣才是。”
　　我点了点头，趁她替我系着衣带之时用手比了比，发现我竟然比她低了大半个头。
　　青漪见我此举终于轻笑，她这一日里都不愉快，时常绷着个脸，“奴婢比公主大了四岁，公主如今尚且年幼，以后自然会长高的。”
　　我撇了撇嘴，刚想问那为何王姐和我同岁，却又比我高出了许多？
　　话刚到嘴边，却又硬生生的咽下，我在这边看着月亮与梨花，不知道王姐这时又在王宫做些什么。
　　虽一个在宸郸，一个在浔安。
　　但明明我们一母同胞，是那么亲的血脉。
　　恍惚中四处观望，突然停住，眼睛定睛在梨树顶梢。
　　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贪玩，在院外玩着纸鸢，却不巧碰上了坏时节，今日刮的南风，纸鸢偏转风向刮进后院，堪堪挂在了公主府的树梢。
　　站在原处看着不远处的纸鸢，朦胧中这么熟悉的场景。
　　约莫是我五岁之时，祖母大寿，为了贺寿而回了趟王宫。
　　内侍领我入殿拜寿之时途径后花园，无意中看到花园一棵绿树旁围了许多人，很是热闹。
　　刚开始还以为是在办着什么宴会，一时好奇就走近去观望，才知道原来是王姐牵的纸鸢不慎落到了树上，本来不过是只纸鸢，没了也就没了，但王姐好像甚是欢喜这只纸鸢，一把就缠着父王，说什么也要把它拿下来。期间也不知道王姐说了句什么，逗的父王很是开怀。
　　不过一刹那，便揽着她飞身上了树，轻而易举就够到了纸鸢，姐姐当日穿着一件淡绿的春衫，对于能上这么高的地方很是新奇，一直攀在高处不肯下来，父王也不恼，就悠然陪她坐在树梢看景。
　　底下则是一片惶恐护着的侍卫。
　　那时才知道，我的父王，原来是这样的人。
　　能上那么高的树，笑起来是那个样子。
　　便是这么模糊的认知，久居浔安，我一无所知。
　　想着想着，很是羡慕。
　　被羡慕冲昏头脑，一时也很想体验那种感觉，便吩咐青漪寻来梯子，顺着梯子便上了梨树。
　　如愿攀着树干坐在高处，晃了晃腿，却觉得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不知道王姐为何可以笑得那么开心，无聊中顺势拿起挂在树梢的纸鸢，坐在树干上反复看了看，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是画的什么图案。
　　突的想起，这十几年，我从未放过纸鸢。
　　一时之间兴趣全无！
　　梨花还在簌簌的落着，我看着远处的月色，月凉如水，却想起今日那道士所说，梨花秋开，似有不祥，不如连根拔之。
　　乱七八糟想了很久，只觉得真是无趣，做什么都无趣，无趣至极啊！
　　打了个哈欠，扶着梯子就准备下去睡觉，还没下到第一层，月亮却突然躲到了云层之后，双眼瞬间失去光明，扶着梯子的手猛地一顿，心中一慌，还没来得及止住步伐，脚步一下就踩了空。
　　“啊……”我大叫一声，下意识就想踢掉梯子，慌忙之中连忙用手抓住树干，堪堪衣裳被挂在树梢，我趴在树上，听到长梯扑通倒地的声响。
　　刚想松口气，却又不经意的偏头看了看底下的距离，顿时吓得我脸色一白。
　　踩着梯子倒还不觉得，我方才怎么爬了这么高？
　　脑子都快吓得充起血来，急忙匆匆的唤人救命:“青漪，青漪……”
　　风呼呼的刮过，耳边传来空寂的回声，突然想起方才青漪已被我差去睡觉，而府内人又差不多走了个精光，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人来救我？
　　我脑海中再也想不起其他，只余两个巨大的“天啊”，砰的一下砸在我脑门！
　　我恍惚的想，如果我死了，史册上撰写我的部分肯定得沦为后人嘲笑的把柄了，如果我没死，手也得摔断了啊！
　　父王本来就不喜欢我，我要是断了手，他再也不会记得我，那我以后就要在浔安，独自老成一个断手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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