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心

　　怀孕期间，沈流离改掉了很多坏习惯，不喝咖啡不沾酒，也不再熬夜。只是尽管将养的这样好，她的孕吐还是很厉害，不过两个多月便已瘦了一大圈。
　　裴世勋起初的那份欣喜，被沈流离的状况磨地半分也不剩了。因为担心她的身体，还特地留出一整天的时间陪着她去医院做检查。
　　产检的项目很多很复杂，他也陪着她一项一项走下来。果然在测体重的时候，医生表现出了担忧，裴世勋脸上的神情也不太好了。
　　做B超时，医生笑着说孩子很健康，胎心也十分有力，还特意让这对准父母看了孩子在妈妈肚子里的影像。
　　沈流离看着那小小的一团，虽然自己怀的很是辛苦，但一看见这孩子软软的蜷缩在自己的肚子里，心里便柔软万分。
　　她指着影像同裴世勋兴奋道：“世勋，你快看，宝宝这么小，好可爱。”
　　谁料裴世勋却没她这样的好心情，他抿着嘴角，直到走出B超室都缄默着一言不发。
　　沈流离在原地坐着，裴世勋亲自去拿检查结果，看见医生的时候竟然突然开口问她：“现在拿掉孩子还来得及么。”
　　医生还是第一次从一个准爸爸的脸上看到这样阴郁的表情，不过还是很专业的给出了建议：“理论上是可以的，不过孩子的妈妈身体有点虚弱，可能会有风险。”
　　裴世勋脸色阴沉地看了她一样，头也不回的走了。
　　裴世勋的心情不好，沈流离却格外兴奋，车子路过一间高档婴儿用品店时，指挥着裴世勋停下来，然后兴冲冲地钻了进去。
　　裴世勋也下了车，不远不近的跟着她，她裹在宽松羊绒毛衣的背影依然很曼妙，两个月的身子几乎没有任何体态上的变化，如果不是透过肚皮看到这个孩子，大概不会有人感到这个孩子的存在。
　　女人像个脱了笼的小鸟，奔到每个货架旁摸一摸看一看，几个售货员见到他们便十分热情地拥了上去，跟在她身后不断推荐着，沈流离的购物车里也就越塞越多。
　　沈流离转了好大一圈，购物车都放满了东西，她推着车子找了好一会，才发现裴世勋站在一个货架下，专注地在看手里的一罐东西，他身后跟着一个女营业员，正一脸局促地站着。
　　她听见那个营业员红着脸对他介绍他手里的产品，说了好大一通，结果裴世勋却蹙起了眉头，沉声问，“对孩子的妈妈有什么影响？”
　　营业员显然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在原地愣了一下，连忙答:“不会对妈妈有副作用的，这些营养品都是帮妈妈补充营养的。”
　　裴世勋才舒展开眉头，将手里的药罐丢进了购物车里。
　　沈流离远远看着他的表情，不由好笑，走上去牵住他的手，“怎么一天都看你心事重重的，出什么事了吗？”
　　他回握住她的手，替她推过车子，一言不发。
　　沈流离见他居然也推了一个车，好奇地朝里看，还以为是选了什么婴儿用品，拿起来一看才发现竟然都是些妈妈用的营养品。
　　“你怎么拿了这么多啊？”沈流离不由郁闷的摸着鼻子，“几个十月我都吃不完。”
　　裴世勋没理她的抱怨，只蹙眉问，“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沈流离被问的一头雾水，“刚才在医院，医生不是说了宝宝他很健康吗？”
　　他皱着眉头，“我是说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沈流离摇了摇头，走了两步才发现他好像是在关心她，又挑营养品又问话的，不由笑了起来，“我以为你更关心孩子的，原来也会关心我啊？”
　　他闷不吭声地刷卡付账，然后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全都丢进后备箱里。沈流离似乎从没见过这个男人现在的模样，就好像被拉下了神坛，变成了一个普通人，这种感觉很温暖。
　　坐在车上的时候，她低着头缓缓地抚摸自己的小腹，裴世勋偏过头时正看见这个女人目光爱怜，神情温柔，心中的那些不忍也渐渐被压了下去。
　　他爱这个孩子，可他更爱她。
　　可是看到她现在的神情，裴世勋终于感到了一分血脉相容的温暖。
　　思及此处，他的手覆上了她的，然后渐渐握紧。

　　初冬的夜里，房间里开足了暖气，沈流离睡得很沉，然而对裴世勋而言，却又是一个失眠的夜。
　　他的失眠却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了她。
　　她侧卧着背对着他，她以前很喜欢蜷缩成一只小虾米一样的睡姿，现在却因为育婴书上的建议，强迫自己规规矩矩地睡觉。他从她背后伸出手，从腰间慢慢滑到她的肚子，手臂和肩膀上，漆黑的眼眸在夜里闪动着幽深的光。
　　短短两个月，她原本就消瘦的身体越发不成样子。她每次孕吐发作起来都十分厉害，他坐在书房里处理公事的时候，隔壁房间里总是拖鞋哒哒的声音以及隐约的呕吐声，总是能让他心神难宁，烦躁地丢开手头的东西。她似乎是不想让他担心，每次他提起的时候，总是笑着说不要紧，还反过来安慰他孩子这样折腾说明很健康，让他不用担心。
　　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女人一直以为他为她的好，都是因为孩子。这个别扭的女人却不知道，他究竟有多担心她，仅仅是她。
　　他是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他和她的孩子，这样他就可以将对她表达不出的爱意全都通过这个孩子转达给她，她也就不会再想着如何离开他，如何放弃他，她会顺理成章的与他在一起，与他组成一个完整的家。
　　可惜她不懂，他也不会说。
　　也许是他抱的太用力，她睫毛颤了颤，有点转醒的迹象，在怀里猫儿般呢喃了一声。
　　“流离。”
　　黑夜里，他低低的嗓音响起来，温柔似水。
　　睡得朦胧间，听见他唤她的名字，喃喃应道：“嗯……什么……？”
　　他的手摸上她的小腹，隔着光滑的料子，他手心的热度渗进她的皮肤里，令沈流离很是舒服，忍不住朝热源的方向拱了拱身子。
　　“不要这个孩子了，嗯？”
　　她睡得模糊，隐隐约约听见他的话，大感不悦，扭了扭身子胡乱扒开他的手，含含糊糊地回答他:“说什么胡话……快睡觉……”
　　他看着她又重新背过身去，气息逐渐安稳下来，也不再打扰她，探身替她拢好被角，然后轻手轻脚下了床，踱步到露台上。

　　第二天，窗外簌簌落下了小雪。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漫天的雪花像是杨柳的飞絮随风而舞，将整座世界变得像是梦幻般的水晶球一样。
　　裴世勋后半夜从书房出来后，便上了露台，就这样静默地看着这场雪悄无声息的降临。
　　天际刚亮，他就听见楼下卧室的阳台上传来一声欢喜的惊呼，然后就看见一个头发蓬松的裹着毛茸茸外套的女人出现在阳台上，伸出一只光洁雪白的手，去接天空落下的雪沫。
　　从他的角度看去，她侧脸的弧度柔和又温暖，亮晶晶的眼睛像是宝石一样忽闪忽闪的。她搓着发凉的小手，嘴里呼出的热气化作脸颊边的一缕白雾，她此刻的样子倒像是恨不得扑出去幕天席地的享受一番，好在她顾及着肚子里的宝宝，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欣赏着雪景。
　　她喜欢下雪天，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意大利的一个冬天。他从一条小巷中走出来，天还蒙蒙亮，雪已经积满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很柔软。纯白的雪地上，他脚步一轻一重，走过的地方留下残留的猩红血迹，很快又被风雪掩盖了起来。
　　人们都说雪是最纯洁的存在，但他从不这么以为，最纯洁的往往也是最肮脏的，因为它可以掩埋这世上一切的痕迹，包括死亡。
　　他从巷口转出来时，弯下腰，将染了血的匕首从雪里反复一抹，冰冷的雪很快就掩盖了匕首上的罪证，却无法掩盖住他周身的罪孽。一个杀气浓郁的男人，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他眼里泛滥的仇恨，即使他刚刚手刃了一个欺凌过自己和母亲的家伙。
　　这个纯洁的世界，他的眼里却没看到属于它的半点美好。他的世界，只有血腥，罪恶，屈辱和冷漠。
　　街角坐了一个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
　　意大利冬日的早晨格外的冷，这样大的雪，没有什么人行走在路上，她却裹着一件厚厚的白色羽绒，坐在街角的一个有顶棚的橱窗前，面前支起一个画架，她手里握着画笔，专心致志地画着画，好像根本注意不到身旁的事情。
　　他双手插在衣兜里，只是扫了她一眼，径直从她身前走过去。
　　“嗨！”女孩突然出声叫他，“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她的声音很甜美，软软的，像是小动物，他从没听过这么动听的声音，不过也只是顿了下脚步，复又抬脚朝前走。
　　女孩见他要走慌忙叫起来，“拜托，就耽误你一小会，不会很麻烦的……”
　　他扭头看她，目光很淡漠。
　　“我画雪景好几天了，却找不到一点灵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似乎不顾他此刻阴沉的脸色，只是兀自懊恼的皱着小鼻子，指着手中的画，抬头看他，“大哥哥，你的背影很好看，能让我加进画里去吗？我觉得这样应该会成功的……”
　　他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也讨厌麻烦，所以不打算搭理她，扭头就走。
　　“你别走呀！”她在原地急的跳脚，哀求道：“你看异国他乡我们能遇见也是缘分啊，你就帮我一次吧？我明早就要交美术作业了……再画不出来我就惨了。”
　　于是画面就转换成了他背对着她，她专注的盯着他的背影和大雪交融在一起，手上的画笔飞快的动了起来。
　　他站在原地，任由漫天地大雪落在他的肩头发梢。他想，他肯定是疯了。
　　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他居然在一场殊死搏斗后，安静的站在没有行人的街头，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做布景。
　　他活了十八年，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放下防备。
　　可当那个女孩子软软的声音带着哀求和期待响起在他耳边时，他竟然不想拒绝，他对自己说：
　　管它呢。
　　管它呢……就放纵一回，只一回就好。
　　他在雪地里站足了一个小时，最后女孩的脸上终于露出餍足的笑意，她将完成的画作捧在手里端详了很久，看得出来她满意极了，最后却将这幅成品送给了他。
　　她的原因很简单，他做她的模特，她将这幅画当做报酬。
　　他离开的时候忍不住问她，画交给他，她的作业怎么办？
　　她却笑的很灿烂。
　　“你的背影我已经记住了，闭着眼睛我也能画出来。”
　　后来他每次看到那副画的时候，总是会想，在他还不够强大的岁月里，他也曾因为一个女孩心软过，纵容过，也铭记过。在一场大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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