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

　　第三十一章

　　多年以前，也就大约是在唐翊还肯花功夫施诡计多得一块桂花糕的时候吧，他也曾经这么窘迫过。所以他足足在河边站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压得住胸口翻腾的懊恼。
　　长随陆晓也遮遮掩掩地在五十步之外磨蹭了一盏茶的功夫，这才挪到他跟前，打了一盏茶的腹稿，此时揣度了一下，都不是上等文章。他小心地瞧了瞧主人的脸色，主人也就看起来是个温润君子，其实脾气从来不是和缓的，一向听不得废话，现在倘或绕着说些什么风冷天阴赶紧回家的琐碎话，那才是反惹他生气。
　　陆晓再想想，干脆有什么说什么了，“这是又给殿下什么气受了？人虽说是呆气了些，可好歹是个王爷不是么？”
　　唐翊本自望着河面倒映的阴沉云天发怔，乍然听见这话几乎要气的跳起来，“我何曾让他受气？他好歹是个王爷，我不过是个臣属。从来没听说臣属给的了主君气受的。”
　　不料陆晓低声嘀咕道，“那自然是主人说是就是了。”
　　唐翊气结，瞪一眼陆晓，只不好跟他一般见识，转回头来对着空气中的水汽定定地说道，“总而言之，我全是为他好，也不曾有一丝得罪他的去处。”
　　陆晓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道，“您瞧瞧这，自个儿都不太信了。”
　　唐翊恼羞成怒，回过头来威胁地瞪着他，陆晓死皮赖脸地笑着，低眉顺目避开他主子的视线。“那王爷，折腾得那么起劲，您就不夸句好？”
　　“我……”唐翊刚起个头要开口说话，想不到陆晓竟给他碰回去了。
　　“公子！”陆晓叫道，吓了唐翊一跳，还当自己身后的河面上起了什么妖精。谁知陆晓就是要把他的话岔回去，赖皮赖脸地陪着笑说，“公子的大道理就别说了，说那些有什么用啊？”
　　唐翊想不到自己最终竟只是叹了口气。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说道理没用，不单对刘衍没用，就连自己心里都说不服。他摆摆手，让陆晓赶紧闭嘴，他也转身往回走，这衰草寒烟的河边真是不能久站。
　　唐翊也不去寻刘衍，径自回了自己的下处。他品级不高，晚上宴席不过远远陪坐，刘衍更是不来寻他。不过他才子之名颇盛，想与他攀谈的人也是不少，他难免要周旋其间。更有裴峦这般南朝武人，大半与他是旧时相识。
　　他心中半是心疼刘衍，后悔自己不该让他有那般念头，又半是恼火，恼火刘衍是头蠢驴。那蠢驴在上头早喝得酩酊大醉，醉态百出，他远远瞧着，于是恼火又胜过心疼。终究谁会心疼一头蠢驴呢？只到皇帝一去休息，他不等宴席散了，便逃席而去，干脆关门睡觉。刘衍也不曾来寻他，等第二日唐翊醒来也不曾见着他人影，着人去打听了一下，说是天刚亮时便已整军进山了。
　　唐翊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晚上没怎么睡好，如今既然知道刘衍提前进山了，那今日的演武他更没什么兴头去看了。可他又坐不住读书，想着既然出城来了，倒别辜负城外的春色。其实到底也没什么春色，除非硬把向阳破地上的那点绿草也叫春色，陆晓出主意说去不远的一处山谷里赏梅，唐翊又连马都懒得骑。
　　最后唐翊就在帐篷外头看着下人忙忙碌碌，瞧着他们支炉子烧水烹茶，指点着下人们把带来的茶具都翻开，然后他再这个不好那个不佳地责备下人们带错了瓷器，说一堆自己都不信的鬼话指点他们什么山水景色配什么茶，什么茶配什么瓷器。
　　就在南朝才子正找茬找得高兴的时候，安苏郡王府里头得用的一个大仆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身旁还有几个在此处驻防的元家人。
　　唐翊记得刘衍并没带这人来，看他风尘仆仆的模样也像是从京城里赶来的，心里便有些担忧。来人一看见唐翊就长出一口气，抹了把汗整整衣服上来见礼，请安的话都来不及说，张口便叫道，“可算是见着唐大人了，亏了大人在这，不然小的们都找不到一个拿主意的人。”
　　唐翊连忙说道，“你先不要着急，喘口气再说是怎么了。”
　　“是我们家大姑娘。”仆人急道，“昨日发了烧，请了太医来吃了药退烧了半日便又烧起来，刘管家把太医院留京的太医都请了来，谁知有的说是夜里受了惊，有的又说是要出疹子。因这几位太医都是往常没用过的，也不知道谁说的准。里头婆子们急得不行，又拿不定主意，也不敢为这事进宫去烦娘娘，所以刘管家命小的来问我们王爷的意思。小的头半夜里就骑马往这里赶，谁知还是没赶上王爷，才刚见了这几位舅爷家里的军爷，说王爷在山里不知何处，此时也没法去找。小的急问了大人并不曾跟在王爷身边，这才知道救星来了。”
　　唐翊原本怕是宫里的娘娘突然不好了，听到不是就先松了口气，但后头听说小孩子烧起来始终不退，又担心起来。他详细问了仆人几句，那仆人见唐翊果然挂心，反倒放心了许多，口齿越发便利，把婆子说的情形细说了。
　　可惜唐翊到底对小孩发热的情形并不熟悉，他自己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还没成亲生子，听的也是不得要领。只是他到底脑子清楚，知道此处关隘是囡囡身份微妙，下人找不到愿意做主的人，不知如何是好。他听了听便简便地说道，“陆晓跟他回去，咱们家进京的大夫都是知道根底的，你先请个熟悉小儿病痛的过去诊治，再叫苏姑娘带几个年老知事的婆婆过去照料，凡事请她做主。”说完又向那仆人道，“你看这样可好？”
　　那仆人虽然不知道苏姑娘是谁，但求差事赶紧了了，“大人折煞奴才了，王府上下事一向是大人做主的，奴才们素来听大人差遣，哪有什么好不好的，大人只管吩咐，小人们敢不尽心？”
　　唐翊点点头，“此处距京城的路途，便是好马也需跑上三个时辰，足有半日光景，你们不要耽搁了，这就赶紧回去。回去以后，每隔一个半时辰打发人过来报信，万不可怕辛苦。王爷素来疼爱这个女儿，可不要打量着不是亲生的就怠慢了，等姑娘大好了，王爷自然赏你们府中上下。”
　　陆晓忙去牵马，王府的仆人连应了几句，刚要走又站住脚，自己拍了脑后勺一下，“小人是被姑娘的病急坏了，差点忘了大人的事。才刚奴才来的路上，碰见了大人家里的一位小哥，他原是来找大人回话的，只是此处禁卫森严不得进来，见了我便托我来传话。”
　　唐翊这可吃了一惊，“我家里的人？”
　　“正是，”那奴役说道，又皱起眉头，“往常他也常跟大人来过我们府上，所以小人才认得他。他说大人家里的一批货恐怕是被劫了，算日程原该今日到京的，结果人都不见回来，只有一只鸽子前日飞了回来，鸽子脚上却是空的。那小哥说这是贸易行里报凶的意思。”
　　这消息来的太突然，唐翊一时之间有些发怔，心思倒自行转着，很是抓到了要点，“今日到京，前日见鸽子，难不成他们还能在京畿附近被土匪劫了？陆晓，你可记得今日要进京的是什么货物？”
　　“是些书。”那仆役忙说道，“哦，也不全是书。那小哥说了，说是南边送过来的刻版，要在京中印书的。还有一些书，说是南边新近的好诗文词曲。”
　　唐翊一怔，还有些不信，以为是自家人不好对外人说实话，便没说话，只是望向了陆晓。
　　哪知道陆晓张口结舌，一副惊呆了的样子，“公子，还真是书，今日确实该有这批货进来。近日印刷行当上不少赚钱，只是南边的工匠一时不愿意入京，所以才运了雕版进来，要刻印的大部分也就是诗词歌赋。可是……谁想卖书自去偷刻便是了，难道还为这个杀人劫货？这批货咱们家都没用朱老爷子的镖局走，只有常走道的伙计跟着，路途又不是十分遥远，走的又全是官道。这……难不成我还害死他们了么？这这……这是文人成精了吗居然劫书？”
　　“事情如何还不清楚，不要先嚷起来。”唐翊沉声道，“你先把前面的差事办好，然后去京兆……不，然后去告诉景隆，让他约束五族子弟，近日不许出城浪荡。你办完这些事再去京兆尹衙门报案，余事交给衙门去办，咱们不必再多事。”
　　陆晓神色一凛，忙答应着，见唐翊沉思无话，便赶忙去了。
　　唐翊反复想了一会，终究不得要领。转头望向大山，但见云雾飘渺，有层峦阻隔他也望不出多远，更看不见刘衍究竟在哪。只是忽地觉得有些不祥，就犹如这山顶堆积的彤云，厚重地层层弥漫着。
　　远远地，一个小太监径直奔着他走了过来，他心中微动。
　　小太监走到了他的面前，面无表情，“宣翰林唐翊，入宫觐见。”
　　他早在第一个“宣”字出口的时候，就屈膝跪在了荒草地上。除了殿试对策以外，仅有的几次觐见皇帝，都是皇帝召他询问刘衍的事。那些时候他都知道皇帝是要问他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但这一次，他当真不知道所为何事。

《蠢货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