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富之后

　　喜娘着实不能理解周海钰为什么要对张丛好。

　　要财？张丛没有财。要色？张丛都已经快四十了……退一步说，即使周大爷当真喜欢中年男性，那也没道理给自己看中的男人买粉头吧。

　　那还能是什么？铺子？铺子也不是张丛管着的啊。

　　喜娘一时想不通，而外头花霄入门来，只道：“太太，舅爷回来了。”

　　喜娘精神一振，道：“快让他进来！”

　　月子里的妇人，原本是不见外客的，可喜贺自小是她带大的，又迟迟没有娶亲——既然没成家，那就算不上外人。

　　喜娘发动的两个时辰前，喜贺去临县的铺子里算账了，张丛想不起派人去告诉他，他也便不曾得到消息。待哥儿落地，喜娘才想起弟弟还什么都不知道，这才遣了小厮跑腿送信去。

　　喜贺闻讯便快马加鞭赶了回来，进喜娘门时，额上的汗珠子还没干，一张脸上，也是又有汗，又有灰，他拿手一抹，便成了个花猫。

　　喜娘、花霄与抱着哥儿的小吴氏，悉皆笑了。

　　喜贺与喜娘并非同母所出，模样儿也不大相像，喜贺更像他娘，生得白净漂亮，虽身形只是中等，并不高大，却也结实精悍，是个利索的小伙子。他抹花了脸，也不算丑，反倒有些可爱。

　　“去给舅爷拿条热帕子！”喜娘笑嗔道：“这像是个什么话，花着一张脸，回来逗外甥笑么？”

　　“真是个外甥！”喜贺却浑不顾姐姐的调侃，嘿嘿笑道：“我想去瞧瞧，成么？”

　　“怎么不成？”喜娘便让小吴氏抱孩子过来。这哥儿被亲爹吓着了，花霄带着他找到小吴氏，她哄了好一阵子才将他哄睡，此刻小心翼翼端着襁褓，凑到喜贺跟前去。

　　喜贺一个没成亲的男人，哪儿敢伸手抱那软绵绵的孩儿？只就着小吴氏的手瞧了一眼，便笑道：“这孩子像姐姐，有福气。”

　　喜娘一怔，笑道：“你倒是会说话。那是我的儿子，可不是要像我么？”

　　喜贺只笑，从花霄手中接了热水烫过的帕子，抹了一把脸，道：“姐夫呢？他必是极欢喜了吧，这可是个儿子——起名了没有呢？”

　　喜娘脸上的笑容就有些挂不住了，她冷笑一声，道：“他当然是欢喜的，一夜之间，不仅得了个儿子，还赎了个漂亮粉头回来。”

　　“……赎了个粉头？！”喜贺却是大吃一惊，道：“这……这是怎么的？”

　　“我生孩子的当口，他出去赴那周海钰的宴席，天知道他说了些什么，那周海钰掏钱将他相好的那个粉头赎了，送给了他。”喜娘道：“这是不是喜从天降？”

　　“这……”喜贺张张口，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终于狠狠啐了一口：“那姓周的真不是个东西！”

　　“你姐夫也不是个东西呢。”喜娘道：“若不是他作妖作怪，那周大爷是有钱没地方花了，特意给他买个人？还不知他怎么和人家说的呢，竟将这铁公鸡尾巴上也拔了根毛下来。”

　　“是啊，这周海钰是转性了不成？竟舍得花钱买粉头送人——”喜贺平日里操持铺子里的经营，周海钰是个什么心性，他比喜娘还清楚三分呢。可是，说着话，他的神情便突然一变：“他是不是想从姐夫身上骗到什么东西啊？”

　　“你姐夫身上有什么可骗的？”喜娘道：“这一家上下，最值钱的便是厨房里的一锅老汤，与你手中的一张配方，最不值钱的，便是你姐夫一条贱命！”

　　“姐姐，不要说这样的话！”喜贺蹙眉道：“这要是叫姐夫听到了，好好的又要生了波澜。你们是夫妻，总要一起过日子，他便是真无能，该给他容些面子的地方，还是要容留几分的！”

　　“且不论我怎么说，你瞧，是不是这个道理？”喜娘道：“他若是笼络你，我倒还能想通几分，笼络你姐夫做什么呢？你姐夫手上可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啊。”

　　喜贺摇摇头：“谁想得到他们那些人心里头的弯弯绕绕——咱们等着看看吧。反正铺子里的事儿，姐夫也插不进手去，伙计们也不听他的。便是那周海钰要骗他做什么，一时半会儿，也得不了咱们的钱财去。”

　　“你且要瞧好呢。”喜娘说一句，想一想，又道：“你还瞧哥儿么？若是不瞧了，吴娘子就抱回去吧。咱们这里人多，说话嘈杂，别吵了小孩儿。”

　　小吴氏听着他们说话，原本便觉无趣——她爱听的，乃是街头巷尾家长里短的事儿，若这姐弟俩说给周家也塞个粉头的事情，她会精神百倍的。但是这互赠粉头的热闹事儿，一旦扯上什么铺子啊，什么方子啊，她便是半点儿兴趣都没有了。如今太太要她走开，她自然从命，抱着哥儿便溜了。

　　喜贺瞧着小吴氏的背影，问道：“这便是姐姐请来的奶妈子？也忒瘦小了些。”

　　“有奶水就是了，管她瘦不瘦小呢。”喜娘道：“瞧着是个干净利落的人，但也是新来的，当着她，我不好说话——你平日里，将铺子里再瞧紧些。那产业总归跟你姐夫姓的，我如今想来，不妥帖。”

　　“怎么？”喜贺一怔，道：“难道姐夫还……”

　　“若放在从前，我是不疑他的。先前他再怎么有小肚肠，终究要靠我过日子，平日也不敢顶撞我。如今谁知是哪根毛儿捋不平，竟也敢与我跳脚了。”喜娘道：“我告诉他，我替周大爷赎了院子里的花魁送过去，你可不知道他那时的模样啊，竟恨不得跳起来将我吃了似的！”

　　“……姐姐！”喜贺也是大为惊讶：“这是做什么啊？你给周大爷赎粉头，花的不是自家的钱财么？”

　　“我花的不是我赚的钱财么？”

　　“是，可这，您也讨不了好去啊。”喜贺道：“那周家的太太，必是要憎恨姐姐的，周大爷说不定也要嫌姐姐事儿多……算下来也就是那花魁娘子一个人，说不准会感激姐姐几分，可她能帮上姐姐什么忙？”

　　“我不曾说出去是谁赎她，也不图她帮忙，我就图个解气，外加要周家知道，别插手别人家的事儿！”喜娘目光一寒，恨恨道：“这笔花出去的钱，我要从张丛身上扣回来……”

　　“可别，姐姐，您这便是更与姐夫生分了啊。”喜贺苦劝道：“别人不说，姐夫是和咱们姐弟两个一同吃着苦熬到今天的，便为了一个粉头，毁了多年的夫妻情分，那不值得！”

　　“你不懂。”喜娘道。

　　她如何不知道弟弟说的“在理”？可她没法拘着自己的心，没法笑嘻嘻瞧着张丛和别的女人相好。她恨啊，既恨自己居然爱过这么一个渣男，也恨张丛竟是会变心的。

　　既然他变心了，那夫妻情分，她也就不要了。

　　人家弃如敝履的东西，她何必爱如珍宝？也许那情分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张丛看不上她，从始至终，只不过当年他没有机会弄到更美貌、更温顺、更合他意的女人，而她恰好与他成亲了，又能赚钱，又能生孩子罢了。

　　如今的她，再温柔小意，能换张丛只爱她一个吗？

　　既然不能，那她何必糟践着自己的心，去惯着张丛，去给他的“幸福”提供物质保障？她蠢过，可她又不是贱！

　　“我是不懂，可我知道，家和万事兴呐，姐姐。您若与姐夫闹了，闹到和离了，便如您所说，家里的铺子都姓张，咱们姐弟两个能得了什么好处？”喜贺道。

　　“他敢和我和离？饿死他。”喜娘道：“你别劝我，只在铺子里给我看好了帐就是。那陈盼儿是花楼里出身，多半是大手大脚惯了的。我每月只给张丛五两银子，必不够花，我瞧他们怎么同甘苦共患难！不过，难说张丛要去铺子里支银钱……”

　　喜贺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好，姐姐你放心。”

　　他手下不止一家铺面，张丛若是不嫌路远，跑去几个县城的铺子里头取银钱，他能管得了？只不过是瞧着姐姐在气头上，先安抚几句罢了。

　　出了门，喜贺便叫来了身边的小厮常有：“你这两天，去几家县城里头的铺子，告诉掌柜们，若是爷派人来铺子里支银子，只有二两，多了一个铜板也没有！当日赚来的银钱，当日便存进银号里去，票子随身带走。”

　　常有答应了一声，骑了喜贺的马便走。他这一去非得两三天才能回来，而喜贺便住回了家里。

　　他的院子在最西边，要回去，便得路过张丛的书房。而走过这一段路时，喜贺连瞟那几间屋子的眼神里都满是厌恶。

　　若说喜贺在喜娘面前给张丛说好话，便是理解张丛，那是假的。他实在是很想揍张丛一顿——喜贺在外头，知道的只有比喜娘更多。甚至，当喜娘说到张丛得了个粉头时，喜贺连那女人的名字都清楚。

　　不就是陈盼儿么！

　　他铺子里来往的那些个采买，谁不是嘴上没把门儿的，恨不得一张口讲尽天下闲话才好啊？颇有几个人和他暗示过，那陈盼儿得他姐夫宠啊，从他姐姐怀了身孕，陈盼儿的头面首饰都多了几套！

　　那时候，喜贺咬着牙，只恨不得能扯来张丛，给他一顿老拳，好叫他知晓，他荀喜贺的姐姐，不是叫他这么辜负的！可是，他不敢，他知道喜娘心里有张丛呢，想来想去，他们夫妇的事儿，他做弟弟的掺和什么呢？再说，姐夫与个粉头相好，总胜过买个能生的良家女偷偷养在外头吧？

　　但如今情形又不同了。姐姐分娩，那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事儿，姐夫却趁机把相好的弄回来，他姐姐的心就是再热，此刻也该冷了吧？

　　和离是不成的，为了家产也不能和离，但他还是要对张丛做点儿什么——不能给受委屈的姐姐撑腰，他还配做兄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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