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富之后

　　这夫妻二人不甚欢的相谈，以张丛阴着脸大步出门为结尾。

　　他当然不服气喜娘克扣他的银子来填这个窟窿，可他有什么办法呢？钱，是喜娘手里捏着的，家，是喜娘当着的，喜娘不肯给他银子，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先前，喜娘是每月给他二十两银子零花的，可与陈盼儿好上后，这二十两银子也未必够——如今二十两银子变成了五两，便实在是要命了。

　　张丛沉着个脸进了书房，陈盼儿便迎上来，娇声问：“爷，太太她……怎么说啊？是……不准奴在家里住么……”

　　她说着，脸上便挂上了几分委屈神色。

　　张丛扫她一眼，道：“这倒没有——这老虔婆，她花了四百两银子，把李青儿赎出来送去周家了，说是……报恩！”

　　陈盼儿脸上神色便是一阵变幻。

　　同是一家花楼里的姐儿，她这样一日不如一日的，与李青儿那般正是得宠的，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陈盼儿不敢说嫉妒李青儿，但实在也不会盼着李青儿好。

　　昨儿个，周大爷在李青儿的生辰宴上，答应把她赎出来送给张丛，陈盼儿可是心下得意了许久——这周大爷喜欢你李青儿又如何？他可不会把你赎出来带回去。我便不同了，从今日起，我再不是人尽可夫的妓子，算得上是出了火坑了！

　　可……

　　“太太倒是……恩怨分明的人。”陈盼儿强笑道：“李青儿的身价银子，比奴可高到哪儿去了。”

　　“四百两，四百两啊。”张丛一屁股坐在了官帽椅子上，端起一边儿的斗彩茶碗，将半凉不凉的茶一口灌了下去，仍浇不灭心里的火气：“她还说，若我坚拒了周大爷，她必不会花钱赎李青儿，因而此事，竟还要怪到你我头上来——你说说，这女人，这女人！”

　　“这怎么能怨爷呢。”陈盼儿也耷了眉眼，委屈道：“周大爷的好意，爷也不好推却——再说，也怪奴家自己，都是奴家想从良，想着和爷长相厮守，才……哎，奴家但凡是自己能攒下几个银子，也不会累得爷为奴家赎身受这样的气！”

　　“那怎么能怪你呢？”张丛道：“那花楼里头，从鸨子到姐儿们，谁不是嫌贫爱富捧高踩低的。你这样不争不抢的性子，自然吃亏……也罢，我总归是把你带出来了，喜娘也没说不许你在我家住。这么想来，花多少银钱，也是值了！”

　　陈盼儿心中吊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她就怕喜娘计较起这赎身银子来，因买了李青儿贵，迁怒于她，再把她卖回去。

　　楼里的女人，从了良也多半是做妾的。她们这“妾”，不比官员家的“妾”，人家那是有身份的，是过了明路的半个主子，可商人与百姓家的“妾”，多半个身子还立在奴婢们里呢。

　　律法之中，可不承认这些平头白丁也能娶“妾”，她们只能算是个有点儿头脸的丫鬟，主母要打要骂要发卖，都是合情合理的。

　　“爷也莫跟太太计较了。”她决定再顺便说几句好话，好卖个乖：“太太到底是爷的正室呢，且不论她做了什么，总是为了爷和周大爷走动的时候有面子。那钱，不也是她掏腰包儿花出去的么？”

　　张丛在心中念叨了多少次“喜欢陈盼儿，多花钱也值”，方把自己哄得过了那阵子气，可听得陈盼儿这一句，那好不容易捺下去的怒火，噌地一下又窜了回来，竟比方才还要高些。

　　“什么她掏腰包！她要从我的银子里头扣回来！”张丛一拳砸在桌子上，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原先一个月二十两银子拿着都不大够用，如今，她一个月只给我五两银子——这够做什么的？！”

　　陈盼儿愣住了。

　　她从前便知道张大户手上没有多少银钱，但一个月二十两银子，也不至于过不下去。可是，如今二十两变成了五两……

　　五两啊，上外头吃上两回好菜，便交待得差不离了。张大户一个人都不够花，更莫说还要添个她。

　　花楼里的日子，钱来得快，去得也快。陈盼儿纵是不当红了，一个月要添的胭脂香粉头油首饰，样样也都不敢怠慢。算下来，便是省着抠着，一个月也得开支出去五两白银……

　　让张大户把每个月的钱全拿来给她花？陈盼儿想都不敢想，这男人要是有这样怜爱她，早就怼着婆娘把她接回来了，还等得到今天吗。

　　而她要是没了衣衫首饰和脂粉，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从良，是为了老了以后也过有人伺候的生活，不是为了大好年华也要过安稳的穷日子！

　　但是，现在和张大户翻脸，她怕是会更惨。

　　如果张大户愿意把她撵回去或者卖回去，想来太太会更乐见的。

　　陈盼儿强捺了心中的万千不满，轻声道：“五两银子，少是少了些，也不至于过不了日子。今后爷少在外头撒些钱，咱们自家关起门过日子，也还是够的……”

　　“怎么够？”张丛抻了手臂，道：“你瞧，这一件大衫，光料子也得五两银子。难道我一月不吃不喝，就做这么一件衣裳？”

　　陈盼儿叹一口气，道：“奴还有些金银头面，实在了不得了，叫小厮去当铺里当了便是。怎么也不能短了爷身上穿的……”

　　张丛听她这话，却觉得心中一阵欣慰——他果然是没有爱错人的，有这么一个红颜知己陪在身边，便是老妻实是可憎，他这一生到底也不算失败。

　　“用不上你当首饰！”他说：“男子汉大丈夫，怎能靠女人卖头面养着？我这里倒也有些值钱的皮子衣裳，大不了就先当了去，冬日再往回赎——她总不能瞧着我冻死。”

　　陈盼儿眸中柔情流转，娇滴滴应了，心中却早将自己骂了万遍。

　　她还没到彻底没男人要的岁数呢，怎么就想不开，跟这么个人好在了一起——还跟着他从了良？

　　没钱了就只会当东西，这……如今当的是他自己的，可等当完了呢，赎不回来了呢？不还是得让她将自己那点儿家底往里填？

　　人家从良都是吃汉子的穿汉子的，她从良却赶上个吃软饭的！

　　她只希望这张家太太只是一时嘴硬，转头消了气，便肯接着养他们两个。否则，就张丛这德行，她不穷死也得气死啊。

　　陈盼儿心如猫抓，此刻的荀喜娘，倒也没好到什么地步。

　　她把张丛气得暴跳如雷时，心中自然有些得意，可等张丛出了门，她又有些懊悔了。

　　倒不是因为和男人吵了架，而是因为那赎买李青儿的四百两银子——诚然，靠克扣张丛，也能将大部分银子给扣回来，但那有什么意义呢？张丛的每一两银子，每一个铜板，可都是她荀喜娘的铺子赚的啊！

　　四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啊！这合州城，加上周围几个县城的铺子，一天也只赚三四十两，再扣掉本钱和伙计们的工钱，她得一个月才能赚到这四百两银子！

　　冲动果然是魔鬼，她还不好和别人说她后悔了，只能叫苏妈想个法子去打听，那李青儿进了周家之后，周家是不是很热闹。

　　要是周家像爆竹一样炸开了，她这银子花的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若说喜娘在这合州城里最讨厌谁，周家夫妇便算不上头名，也稳占了前三。周海钰，见天儿同张丛说，男子便是妻子的天，就该要这个要那个，妻子若是不从，便是不贤。而周海钰的妻室孙氏，简直与她男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要遇到喜娘，必要劝她“贤德”“大度”，口口声声女子不可犯嫉妒，否则迟早要失了丈夫欢心……

　　但是，周海钰那两个美妾，在孙氏生了双胞胎儿子后的第一年内前后登天。此后周海钰虽还敢眠花宿柳，可家里一个新添的妾室都没有——要说这里头孙氏什么都没做，除非喜娘是傻子才肯信呢。

　　这一对夫妇自己若也讲道学，喜娘除了暗骂他们棺材瓤子之外，也不会多说什么。可他们俩人，原便是乾纲不振、坤德不厚的反面典型，凭什么要挑拣她不贤德，后来还把粉头往她家里塞？

　　所以，她也送个李青儿过去，是该理直气壮的！那李青儿乃是花魁，只要孙氏不至发了狠直接把她打死，不然周家可有的热闹呢。

　　可苏妈打听回来的消息，却叫喜娘有些失望。

　　周家竟然没有放李青儿进门，李青儿自己回花楼里去了，那还有什么热闹可看？孙氏便是拿鞭子抽周海钰，别人也不知道啊。

　　见喜娘面色阴沉下来，苏妈便叹口气，道：“早劝了太太不要往那水里头砸银子，这……这……咳。那李青儿也不知道是太太花钱赎了她呢，咱们连人情都没落上。”

　　喜娘哼了一声，不说话。

　　苏妈又道：“照我说，咱们也不该放那陈盼儿进门。那周大爷是个糖公鸡，摸他一把都得叫他沾掉一层皮，突然掏了这么一笔银子给咱们爷买个粉头来，怎会安着好心呢？必是有什么鬼主意！说不准啊，这女人就是个晦气的！”

　　喜娘原本不大痛快，可听了苏妈这一句抱怨，心中却蓦地一动。

　　她差点儿忘了，那周大爷是个小气鬼啊。他不敢让李青儿进门，自不会是算好了喜娘的脾气，想讹她掏钱给他赎相好，那他便是想讨好张丛了——可张丛有什么值得讨好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