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富之后

　　小吴氏原是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裳与一个铺盖卷儿的，但到了张宅，方知晓这家中的铺盖皆是主人家一样做好的，而衣裳也不必她自己准备。

　　“你是小哥儿身边的奶妈子，总不能穿的比那些个小丫头子还差。”苏妈这样说：“咱们家的衣裳，一向是寻几个针线好的婆子媳妇做的。她们如今只做了两身当季的，你且替换着穿吧。”

　　小吴氏自小到大哪儿穿过别人给做的衣裳？她简直受宠若惊，道：“哪儿能再抛费太太的银钱给我做衣裳！我自己也有手，会做。若是布料给我，我自己抽空做也做得……”

　　“太太又不知你针黹如何，若是做的不好了，穿着岂不是丢家里的脸面么，”苏妈道：“床下塞着一只衣箱呢，你自取出来瞧瞧她们的手艺——若是觉得你自己做的更好，待秋天的时候，便自己做一身夹衣试试。若好了呢，今后自做也使得。”

　　小吴氏立时答应下来。小哥儿不可能永远吃奶，但若是她做出的衣服合了太太的眼，说不准能凭着针线活儿，拣个仆妇的空缺，在这宅子里留下。

　　苏妈给喜娘接生，累了整整一天一夜，她年岁也大了，此刻颇有些撑不住。因向小吴氏说道：“你先歇一阵子——眼见着天亮了，再去太太那边儿伺候。我也回去了，今后若有什么不懂的，你尽管问我。对了，床下还有一只马桶，你要起夜就用那个，天一亮自端到花园子后头的茅房里倒了便是。”

　　如今小吴氏见着苏妈便如见了亲娘一般，忙不迭送出去，满口的“干娘慢走”。待她独个儿一人转回小房内，却又只觉这房中的物事没有一样是该属于她的——她怎么就配得上住这样的房舍呢？

　　小吴氏去桌子前的条凳上坐了一会儿，又去床边上坐了一会儿。她不敢坐实了，只签在一边坐着：这床也结实，她扭扭身子，床也纹丝不动，真是一张好床！

　　对了，方才苏妈还说，床下有衣箱和马桶！这真真是她打出生以来，第一次用上这种东西。

　　小吴氏躬身将这两件东西拖了出来。她先瞧了一眼马桶，这东西簇新新的，从前没有人用过，十分干净，甚至还刷了一层清漆！而衣箱更是做的细致，还挂着一只铜锁呢。

　　她打开衣箱，只见里头竟然有个小盒子。小吴氏好奇地将它打开，便看见盒盖里头照出了自己的脸，吓得她差点儿将小盒子拍上。而再往下看，却见盒子里还放着木梳与铜钗，钗上甚至还有一小朵白铜打的花儿。

　　这难道就是说书人说的，小姐们用的“妆奁”？小吴氏手抖心颤，连忙把妆奁关上了。

　　再往下，箱子里还有两套春末夏初的衣裙。她是个奶妈子，衣衫颜色自不会如何鲜亮，可衣料却都是挺好的料子——一条姜色绸裙子，一条墨绿色缎裙子，一条湖蓝色纱罩。两件碎花细布做的上衫，分别用裙子同质的绸缎压了边。另还有两条裤子，都是舒舒服服绵绵软软的细布做的，裤腿上有扎口，穿上去怎么走路都方便！

　　小吴氏简直恨不得抱着这两身新衣裳睡觉。她小心翼翼地摸一遍那些绸子缎子，再搓一搓纱料，将细棉布贴在脸上蹭蹭，只觉自己大约是重新投了一遍胎。

　　有钱人家可真好。小吴氏心潮澎湃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还要睡一忽儿了。她脱了鞋，想了想又将外头的衣裳也脱了，只着贴身小衣钻进被子里。这被子也厚实，比她出嫁时娘家攒出来的那床被子还舒服！

　　要是可以，她真想将这床被子搬回家去，给她的女儿盖啊！

　　在这么舒服的被褥之中，小吴氏飞快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美梦——梦里头，她和男人都在张家找到了差事做，她的秀秀也长大了，因为吃得饱、穿得暖，她又高挑，又漂亮，还和今日太太身边那个漂亮姑娘一样，做上了贴身丫鬟，也穿着细布和绸……

　　只是，这个梦还没做完，她便被外头的喧哗吵醒了。小吴氏连忙起身，要抓起自己的旧衣裳穿，却又犹豫了一下，终于光着腿跳下床，把衣箱打开，将新衣服拿出一套来穿上。又拿出了妆奁，想了想才抓起梳子，抖着手把自己的发髻梳光了，方迎出门去见人。

　　那根铜钗子，她到底没舍得往头上插。

　　她开了小屋的门，便正瞧见院子里站着的两个少女——她们简直是天上的仙子一样好看！

　　小吴氏自也是女子，可她从没见过这样光鲜漂亮的姐儿，一时竟有些呆了。

　　但见那两个女孩儿，一个稍高胖些，一个稍玲珑些，可眉眼却皆如墨画，唇色悉似朱砂，肤光如雪，戴着金银跳脱的手儿也相挽着，一看便知是亲姐妹两个。

　　那高胖些的穿着银红色缎子马甲儿，配一条金团花白底子锦百褶裙，打一条乌黑辫子，辫身上戴着几只颤巍巍的金蝴蝶。而娇小玲珑的那个，姜色长袄配碧玉色裙子，腰上落下芙蓉玉佩，胸前挂着杂色璎珞，璎珞上的宝石，就在晨曦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苏妈正从主屋中迎出来，笑道：“两位姐儿可是来了——太太等着呢，便请进吧。”

　　这是张家的姐儿们？小吴氏愣了一愣，她想起昨日张太太的模样来：喜娘瞧着是个有福气的女人，模样儿么，自然说不上坏，可也不像是这一双天仙的母亲。

　　太太能生出这样好看的女儿，怕是因为爷生得俊美？那，爷是有多俊美呀，她想——而太太就说这么俊美的爷是“老王八”、“老畜生”……

　　小吴氏知道自己不该看主人家的笑话，可还是想笑。便在此刻，苏妈瞧到了她，冲她招了招手。

　　她连忙上前，苏妈便道：“这便是小哥儿的两位姐姐了。仙姐儿大玉姐儿四岁，如今都在城里崔娘子那里念女学堂的。她们每日里要来和太太问安，你得记住！”

　　小吴氏连忙和两个姐儿见礼，她们也都瞧着她。但见那高胖些的仙姐儿笑了笑，道：“这便是弟弟的乳母吗？瞧着也利落干净，是个好人才。”

　　玉姐儿却不说话，只笑了笑。

　　小吴氏忙道：“姐儿过奖了，过奖了——外头有风，奴家不敢耽搁姐儿们进去的时辰……”

　　“不打紧。又不是三岁娃儿，吹一会儿风，不要紧的。”仙姐儿摆摆手：“你，好好儿照顾我弟弟，今后有的是好处。”

　　“奴家定不怠慢了哥儿——太太已然赏了不少东西了，这大恩大德，奴家一定记着。”

　　仙姐儿点点头，拉着妹妹一道往屋里去了，路过小吴氏身边时，不知想了什么，突然回头对她灿然一笑：“你是个好样的。”

　　小吴氏叫她这一句夸得心慌，她怎么就“好样的”了？姐儿是想了什么？因连忙跟了进去，正瞧见两位姐儿向母亲行礼。

　　喜娘歪在床上，叫女儿们起身落座，又瞥见小吴氏站在后头手足无措，便道：“你来抱了小哥儿，就在这边儿伺候着吧。”

　　小吴氏忙上前将哥儿接了，见一边的丫鬟花霄对她示意，便凑到花霄身边站着了。喜娘此刻不看她们了，只温声问两个女孩儿“进学”得如何。

　　仙姐儿的性子爽朗些，笑道：“昨儿学完了前朝的列女传，崔娘子叫咱们写个小文，就在这些个贞烈女子中挑一个评述……妹妹已写得了，我却不知写谁好！”

　　喜娘对她们学列女传是不意外的。身为现代人，她偷翻女儿们学的书时，时常忍不住大皱其眉——这年代教女孩子们的，不过是三贞九烈女德女诫，但是，若不学这些，女儿们连字都不识一个，她又不忍心。

　　女人不能考科举，女人也不能抛头露面。此间官员家的姐儿们学识字读书，是因了俗话——好人家不养睁眼瞎。但如张家这样的商贾之家，还让女儿读书的，便实在是屈指可数了。

　　当初喜娘坚持要女儿去读书，城中相熟的人家，也是议论纷纷——上女学堂，那是商贾人家的女儿该做的事儿么？读再多书、认再多字，那读书人家的哥儿们也不会娶她们为妻，而若不给高门大户做嫡妻，识字又有什么益处？

　　更有人说得难听：世上只有绣楼上的千金和青楼里的粉头该识字，喜娘这是以为自家的女儿能做千金小姐，还是想让她们去做那下贱勾当呀？

　　只有喜娘知道，她只想让女儿们识字。识字就能读书，读书才能长见识。

　　她不是什么有远见有本事的现代女人，她也为了女儿们“嫁得好”给她们包了小脚，这些事儿，莫说是别的现代人，便是她自己想想，若让穿越前的她来评判，也是不可接受的。

　　但她还是做了，因为她穿不回去，女儿们更回不去，她得为她们这一生所有获得“幸福”的每一种可能都做好打算。

　　所以，只要律法不禁止，官员家的姐儿们能得到的，她都要惠仙与惠玉得到。其中，自然也包括读书的权利。

　　反正，无论她们识不识字，所有人都会告诉她们，女人要这样、要那样。姑娘们绝不会因为不识字便少受几分毒害——那不如就让她们认字好了，认字，便能读男人们读的书，眼界能宽一点，总是好的。

　　而喜娘也时常和她们说，那书本上的道理，未必便是真理。什么事儿都要自己好好儿想想，到底怎么做，才是对自己好的。

　　譬如书里说女人要柔和贞顺，不能事事要强掐尖，难道柔和贞顺就好过要强掐尖？既然如此，男人为什么从不要柔和、要贞顺，反倒样样都要争一争，比一比呢。再说，若女子就天生要自觉地矮男人一头，万不能出头露面，那她喜娘的成功算什么？这一家人，要是等着张丛养，她们母女三个纵是有幸还活着，只怕也穷困潦倒呢。

　　两个女儿十分以为然。有她这样的母亲，姐妹两个虽在女学堂里装出一副极恭顺的模样，心底下对那些“规矩”也都是不屑的。对那些为了守规矩吃了大苦、最后只换得列女传里一行字儿的女人，她们也是并不向往的……

　　给那些女人写评述，她们写得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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