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富之后

　　苏妈见喜娘又委屈又愤怒，忙岔开话头，道：“太太，方才给哥儿请的奶妈子已然来了，如今正候在外头，您见不见她一面？”

　　前头惠仙、惠玉两个姐儿，是喜娘亲自喂的，然而她奶水一向不丰，此时年岁也大了，还是想找个乳母代劳。于是喜娘便使人打听去，希望能寻到个身子康健、性子淳厚、手脚利落、奶水充足的贫家妇人，来她家做个乳母，喂上一年的孩子——至于什么八字冲克，喜娘是不太上心的，因此也没要人在意这个。

　　打听了一圈儿，却是苏妈回娘家弟弟那里时物色到了一个好人选，正是她邻家的女儿——那女孩儿姓吴，家中贫穷凑不出嫁妆，二十岁上才被爹妈嫁了个挑夫。她男人勤快肯做事，家中的日子虽不宽裕，到底一日三餐是有的，到了秋冬，一件冬衣也还是做得的。可她嫁过去第二年上怀了孕，刚坐完月子，男人便跌了一跤，将脚骨摔断了。待寻郎中给接了骨头，已然花掉了家中多半积蓄，而男子汉没法出去做事，眼见她与新生的女儿两个就要挨饿。

　　那小吴氏没法子，只能回娘家蹭几口粥水，可娘家也没钱，提到此事，连她爹娘都是皱着眉头的。正巧苏妈听闻了，便有心“提携”她一把。将那小吴氏唤过来，亲看了一看。

　　这小吴氏个儿不高，生得也枯干，相貌上没什么好提的，只一对胸高高涨起来，显是奶水丰沛的样子。苏妈将她带到内室，亲眼看过了，觉得十分合宜，便回去禀报了喜娘。

　　那时候喜娘已然快临盆了，听说这妇人奶水不坏，又有苏妈作保，未见面就点头允了此事。如今孩儿落地，苏妈着人去将那吴氏唤来，如今正在外头候着。

　　小吴氏生小在穷人家里，没见过富贵日子，便是在张家宅子里，也是瞧着哪儿都新奇，更不免有些隐约的紧张。只把双手在身前绞着，心里慌乱乱的，生怕这家里的太太刁钻，瞧不上她，她好容易得到的新活路，可就又要断了。

　　但是，她听到了喜娘骂人，这竟叫她忍俊不禁，心里那股子畏惧也去了大半。

　　她原先以为，只有市井中的老婆娘们，才会用“老王八”“老畜生”骂男人——便是她这样的新媳妇，也不会开口这样训斥丈夫的。而张家太太竟然这样骂男人！

　　张家是什么人家？她从进了门后，便觉这院子里处处都干净，样样都好看。那房舍，造得屋高墙厚，瞧着便舒服，那花园子，样样花草都长得繁茂，连院中两条大狗都皮毛光亮呢！这样人家的太太，竟也会骂人呢。

　　这样性情的太太，也许不会为难她吧？小吴氏深吸一口气，又瞧瞧自己的胸前，竟有些骄傲——幸好她是个女人，还有乳汁可以卖给人家的孩儿吃。虽然有人说，女人的乳汁是自己的血变的，可只要能换钱治好丈夫、养活女儿，小吴氏连血都肯卖！

　　只不过是给人家的孩子喂几口奶，照顾一番，便能换来银钱，这可是男人找不到的轻省活儿！

　　正当此时，苏妈从屋子里出来，见小吴氏低着头站着，便觉这邻家女儿到底还是知道些规矩的，便道：“你与我一道进去拜太太。”

　　小吴氏答应一声，随着苏妈一并入门，刚刚放下的心，又隐约往上提了提。

　　喜娘方才发了一通火，但喝了半盏当归煲的鸡汤，已然稍稍收了心绪——嫁了个男人是个垃圾这事儿，放在什么时候都够叫人恶心的。可是，再怎么恶心，日子还得过下去。

　　若是说玩笑话，这一切可都怪喜贺——若不是喜贺出生，张丛就是她家的赘婿，没什么地位，惹急了她，撵出去都合情合理。可因为有了喜贺这个儿子，荀老五就让女儿“嫁”给了这白眼狼，如今这家业再大，都姓张，喜娘若是和张丛闹到和离了，她辛苦赚下的家业，便全都得留给张丛了。

　　那是她绝不能接受的。

　　她还是要做张家太太，她要把这一切家产都好好地留给自己的儿子。如今那小肉团儿就在她枕边放着，闭着秃秃的眼，香香甜甜睡着呢。

　　见得苏妈领着小吴氏进门，她知晓这便该是奶妈子了。

　　小吴氏得了苏妈一个眼色，上来两步，在喜娘拔步床外跪了，用劲儿磕了三个头：“奴家吴氏，是来给哥儿做奶妈子的。”

　　“起来吧。”喜娘道。她瞧了站起身的小吴氏一眼，见这奶妈子身材瘦小，头发枯黄，脚没缠过，乃是一双天足，交握在身前的一双手，十指却生得长，骨节粗粗大大，显是自小儿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耽误了生长发育的。

　　但她枯黄头发却梳得整齐，用一根细木条别成髻。衣裳也洗得干净，手肘膝盖上容易磨着的部分，已然预先打了颜色相近的补丁，针脚又细密，显然不是因贫穷便将日子过得邋遢的人。

　　“多亏了太太肯给奴家这个差事，”小吴氏道：“这可是救了奴家男人女儿一家三口的命呢。”

　　她家的事，喜娘听说过，因摆摆手道：“我也是穷人家女儿出身，知晓穷人过活不易的。万幸你倒是有奶水，否则我便是怜你，也没法子给你这差事。”

　　小吴氏脸上微微一红，道：“奴家坐月子时，男人还没跌断腿脚，日日给买些没肉的骨头回来熬汤吃，倒是养出了奶水。”

　　她说完这话，便觉得有人在瞪她，抬眼看去，却是苏妈狠狠白了她一眼。

　　小吴氏不是个傻子，她登时便明白过来——人家太太和爷不睦，她却在这里夸耀男人疼她，岂不是当着和尚骂秃子么？万一太太恼了，不肯叫她喂哥儿了，她一家人可怎么过活？一时间腿软又要跪下去。

　　喜娘却也看在眼中，道：“无妨无妨，苏妈你不要吓唬她。这世上既然有王八畜生一样的男人，便也有贴心疼人的男人。我听她这么说，倒觉得很好。我也有两个闺女儿没嫁人呢，今后也盼着她们都得个肯疼人的丈夫。”

　　“诶！”苏妈忙应了一声，又陪着笑脸道：“这也好，她若不是原本便有奶水，怕是养都养不出来，咱们再去寻别人，也未必知根底。”

　　“是啊，”喜娘应一声，向小吴氏道：“我家呢，是做卤肉熟菜的铺子，你既然在城中过活，也该听说过。肉啊，鸡啊，鱼啊，我家是不缺的。你哺乳不能吃咸的，我便着人在厨房里一日日单给你做——你喝足了汤水，若是那鸡鸭鱼肉实在吃不动，也可遣人带回家中给你男人补补身子。他要是早日好起来了，能出去做活路了，你们母女也好过些。”

　　小吴氏喜出望外，她先前还担心着住在张家没法子照料男人，不想太太发了这样的话，真是喜从天降一般，眼见着便顾不得失态地笑了，眼睛里却是泪水在打转：“多谢太太，多谢太太！太太真是……这样的恩德，叫奴家怎么报才好啊。”

　　“你好好奶着哥儿就是报了恩了。”喜娘道：“看好他，别让不该近前的人靠近哥儿！此外，听我的话，别听别人的。”

　　小吴氏连声答应着。

　　不就是看着个哥儿么？她在家时，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看着女儿，一边还要操心一日三餐，刚下了地就要给人大盆大盆地洗衣裳赚几个钱买粮——里外一把抓，都担当过来了。如今省下做饭和做女红的精神去照料哥儿，还有什么当不起的？

　　喜娘也满意，这奶妈子看着利落干净，头上身上连跳蚤虱子都不见，可见是个能做好差事的人。只要这小吴氏忠心得用，喜娘半点儿不介意对她更好些。

　　“每日早上，你都抱着哥儿，到我房里来。”喜娘道：“白日便在此处照顾哥儿，到了夜里院子落了锁再回去。但凡不是我带来要见哥儿的人，都不许他们见，更不许他们碰！”

　　小吴氏答应一声，心知这是照应了方才骂爷的话了。她不知道张家夫妇为什么不睦，但既然她是太太聘的，那便要对得起太太，太太说什么，便是什么——至于爷，男人家，该也不管后宅的事儿吧，怎么也不至于为难她一个奶妈子。

　　此刻，苏妈却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先要看看哥儿吃不吃你的奶！若是他不吃，太太也只好赏你些银钱打发出去了。”

　　小吴氏脸上希望的笑容登时就僵住了。她眼巴巴看着苏妈将那锦缎襁褓里的孩子抱来递给她：“哥儿睡着呢，你先抱抱试试。”

　　她像是接个金疙瘩般，小心地将襁褓中的婴孩接过来，唯恐自己哪儿不小心碰疼了他——太太方才给了她想都没敢想过的承诺，都只为她能养好这孩子呢。若是这孩子不喜欢她，她的一切愿望可都落空了！

　　但是，小吴氏一接过孩子，那婴儿便像是被针戳了一般，一睁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小吴氏登时手脚无措，一张脸都吓白了，只凭着哄女儿的经验，颠弄孩子，口中哼着调子。可哥儿仍是在哭啼着，苏妈瞧不下去，蹙眉道：“你倒是喂他啊！这分明是饿了！”

　　小吴氏醒过神来，一边连声道：“对，对，是我慌了”，一边儿单手解开了衣襟。她来前特意洗过身子，胸前还干净着，此刻便将自己的胸丨乳往婴孩口中塞。果然那婴儿就不哭了，吸了几口奶，又歪了头睡了。

　　“他倒是挺喜欢你的，肯吃奶，便是好了。”喜娘温声道：“且在我这里放一会儿，苏妈，你带她去收拾行李，先安顿下来吧。”

　　苏妈答应一声，带着小吴氏出去。小吴氏如在庙里拜过菩萨后一般，面向着喜娘，退了几步出去，才敢转过身走路。她背后已然被冷汗打湿了，甚至不敢想，若是没有苏妈提醒，她想不起来用哺乳堵那孩子的嘴，叫太太嫌弃了，她可怎么办……

　　于是，出了门她便道：“多谢吴大娘提点奴家，奴家明儿个绣一双鞋垫孝敬大娘。”

　　苏妈瞥她一眼，笑了一声：“我一辈子嫁过两个男人，生了四个儿子，可从没得过女孩儿给我绣的鞋垫子——罢了，就看在你心意份上，我且多说一句，咱们太太是个最好心不过的妇人，你若是伺候哥儿伺候的好，今后家里头还有别的差事，很缺些手脚利索干净的女人做呢。”

　　小吴氏心中便更欢喜了，她长相平庸，可笑起来眼睛里还是有光的：“若是大娘不嫌弃，且认我一个做干女儿！”

　　苏妈正巧在一间小房前停住脚步，她回头扫了小吴氏一眼，道：“我倒不曾想过，这辈子还有儿女双全的福分。既然你有心，我便认下你来，咱们母女两个也好有个照应。喏，这屋子便是太太拨给你住的。虽然不算大，可也宽敞通风……”

　　小吴氏答应一声，便往前走，只见得这一间小房中摆着一张木床，上头是簇新的布做的被褥。另有一张桌子，上头摆着粗瓷茶具，边儿上落着两张条凳。单这几样家什，便将这屋子塞了个半满，果然是小的。可是，她也看到了两扇明纸糊的窗户，正当着南面阳光好——小吴氏凑上去瞧了瞧，但见这明纸糊的密实，想来便是冬日里也不大冷。

　　这可比她在自家时好多了。她想，脸上有忍不住的笑意，可一想到不能带着女儿和丈夫来享福，她又有些心酸。要是她男人也能来便好了，这房舍这么好，不会像他们自家的房子一般，夏日漏雨，冬日漏风，她的秀秀就再也不会冻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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