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富之后

　　陈盼儿愣了一下，她低头瞧了一眼手上的簪子——钝么？瞧着，也是能扎透皮肉的。

　　然而，就在她走神的一霎，两个婆子已经赶了上去，将她手上簪子夺去，然后按住了她。陈盼儿虽也挣扎，可是她娇怯怯的身子，哪儿能抵得住那些婆子的强壮有力？她尖叫出声，可丫鬟婆子们早有准备，此刻便掏了一条帕子，往她嘴里塞了个严实。

　　而屋子后头的那路“分兵”，也已经将“奸夫”按住，拖到前头来。惠仙见了，脸上便现出惊讶神色来，随即转做愤怒：“怎么是你？！你……你竟然……你这坏了良心的狗东西！”

　　秋声忙不迭辩解着：“大姐儿！我冤枉啊！是……是陈……陈姑娘要我来的，也不过是托我去打听爷怎么不回来……”

　　“呸！托你打听，要从里头闩了门？你当我是傻子呢！”惠仙道：“把这刁奴的嘴给我堵了！这两个人，都拴起来，在柴房里丢着，明日好报官！”

　　报官？秋声吓着了，他全力挣扎起来，竟从那两个揪着他的婆子手下挣脱了，跳起身就跑。

　　惠仙一惊，忙叫人捉他，可那小厮飞跑起来，哪儿是半老的婆子们能抓住的？他飞跳着奔出门去，竟是这么跑掉了。

　　而陈盼儿，此刻早被狠狠按住了。众人恼她挑拨事端，又借着姐儿的威势，下手时断不会怜香惜玉，直似要将陈盼儿的双臂扭断了一般往后拗着，拿粗麻绳将她捆成了粽子一般。

　　惠仙冷冷往陈盼儿那里投过一眼，见她疼得面色惨白，道：“别这样绑着她，万一扭断了手臂，落下残疾来怎么是好？我同你们说，将她的腿掰平，左手，同左脚绑在一起，右手，同右脚绑在一起，然后把她挂在柴房的梁上去！”

　　几个婆子面面相觑，她们从没听说过这样的绑法，可单是想一想，也觉得那扯着腿上的筋，必是疼痛极了的。

　　按说姐儿是爷和太太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她怎么会知道这么折腾人的法子？

　　“我这么说，你们听不懂么？”惠仙催问。

　　见她眼看有自己去比划两下的意思，婆子和丫鬟们匆忙上前，将陈盼儿按惠仙说的，重新绑了，然后抬着往柴房里去了。

　　陈盼儿呜呜地挣扎着，她不傻，她知道自己这样被挂起来会是什么感觉——可她的嘴被塞住了，此刻便是想求饶也是不成了的。

　　她只盼张丛能出现，救下她来。可是，大姐儿敢这么对她，想来便是笃定了张丛不会来了吧？

　　他到底是去做什么了？为什么他气势汹汹地去找太太算账，便一去不回，只丢下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任人磋磨？

　　难道，太太给他准备了什么貌美如花的新人，他已然将她丢在脑后了？是了，是了，她也听说了，太太将李青儿赎出来之后，周家不让李青儿进门，难说，如今荀氏便是将李青儿接来了！

　　若是对上死板木讷的良家妇人，陈盼儿倒是还对自己的风情惑人有些信心，但一想到也许张丛此刻正在李青儿的温柔乡里沉迷，她便觉得自己再没有指望了。

　　别说是她，便是那些正当年的姑娘们，论及魅惑男人的本事，也没有一个敢自认能跟李青儿比的。那丫头天生便是一副媚骨，按老鸨的说法，生来便是做这皮肉行当的，哪个男人能抵挡？

　　陈盼儿原本是极瞧不上那些为了争宠给男人塞小妾丫鬟的“良家妇人”的，心中也时常嗤笑她们的愚蠢。但是，荀氏若真叫李青儿来和她争张丛，她也只能承认，且无论荀氏的结局会如何，她陈盼儿的结局一定是更惨的。

　　她该怎么办？原想着凭着张丛的宠爱，总能过上手中有钱、吃用不尽的日子，便是没有自己的儿女，这辈子也是没什么好忧虑的了。可是，转眼之间，她唯一的依靠也不来救她了……

　　从张丛的书房到柴房，不多时便走到了。那几个丫鬟婆子，果然在她手臂上拴了绳子，将她悬吊在房梁上。身体腾空的那一刻，陈盼儿的眼泪一下便流了出来。

　　先前被人举着，她虽觉得腿上牵拉着疼，到底还可借个巧，松松劲儿，如今被挂起来，周身的重量可就都压在那两条捆着胳膊的绳子上了。

　　那绳子好粗糙啊，隔着衣裳，也勒得她细柔肌肤火辣辣地疼。可比那更疼的，是她双腿被生生扯到平直，而中间的身体仍有向下坠去的势头……两边儿大腿上那条筋仿佛要生生抻断，疼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而她口中的帕子，还那么死死堵在里头。她非但不能呼救，不能求饶，连咬舌自尽都不能。

　　此刻，惠仙一身鲜亮的锦衣缎裙，如天上人儿一般立在柴房门口，还红着眼，笑容却轻俏：“就这么挂着她，隔半个时辰，放下来松松手上血脉，再挂回去……劳动你们几位守上一夜，过两日娘给了我零花的银钱，我叫花月买了酒给你们吃。”

　　那几个丫鬟仆妇，与姐儿一同去做了这么一件英豪事迹，正在兴奋之间，瞧着陈盼儿痛苦万状，也觉得又解气又有趣。听姐儿这样说，哪有不答应的？可陈盼儿听着，却觉得一颗心一点儿一点儿往下，直落入冰窟里去。

　　张惠仙，这是要她疼，却又不想落下痕迹，叫人知道她为难了自己呢。

　　这把人吊起来的法子，陈盼儿是知道的。青楼里对付一进门不肯接客的小女孩儿，有时便用得上这招儿。人挂起来三个时辰，任是怎么贞烈，吃鞭子吃耳光不肯服软的，也多哭着求饶了。她从前也曾嗑着瓜子，看那些瞧不上青楼营生的女孩儿受这罪，心中是极受用的。可她怎么能想到，有一天她自己从了良，却被人拿这样手段对付！

　　没错了，定是李青儿！她恨恨地想——若不是有深知这法子厉害的人指点，那张惠仙一个大户人家长大的姐儿，怎么会连每个时辰要放下来舒经活络，免得落下残疾都知晓？

　　惠仙与花月的身影已然消失，而厨房里头的丫鬟和婆子们围着她，指点讥笑才刚开始。

　　她们甚至搬了个小炉子来，蒸了一锅风鸡肉，你一块我一块，一条条一丝丝扯着吃，斜着眼睨她笑。

　　陈盼儿的泪珠子就一滴一滴落在柴房的磨灰地上。她已然疼得不想活了。

　　可是，只要她能活下去，和这张家母女，还有那李青儿，便要不死不休纠缠到底！她非要报复回来不可！

　　刚发完狠，转念一想，陈盼儿又觉得泄气。荀喜娘有钱，李青儿有貌，张惠仙有张大户的宠爱。这三个女人凑在一起，想捏死她那么都容易……

　　她可怎么办？逃出张家吗？她如今已不是青楼女了，也不算张家的姬妾，逃出去也不犯法！

　　但是，要逃，她得先被放下去啊。要是这挂吊得久了，腿上的筋抻断了，她便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陈盼儿挣扎着，却像是一条被钩挂在半空的鱼，只能引起围观者的大笑罢了。

　　而出了这个主意的张惠仙，这才算解了半口恶气。

　　这陈盼儿，将她好好的一个家变成了这样！若不是小吴氏听到打斗声音前来阻拦，也许现在，她已然没了母亲了！

　　陈盼儿死都不能解她的恨，所以啊，陈盼儿可得活着啊！她明日还要问问那些家中母亲姐姐有法子的同窗，但凡是能着落在陈盼儿身上的手段，她要一样不落，都要试过一遍，才肯休呢！

　　但是在那之前，她还要将秋声逃走的事儿了结掉。

　　如今，她的父亲生死不知，母亲亦奄奄一息，家中能做主的大人，也只剩下了舅舅荀喜贺。

　　想起舅舅痛打她爹，惠仙心中亦有芥蒂。可舅舅待她们姐妹俩是不坏的——若细细想来，舅舅倒更像是这个家中撑着门面的男人，惠仙非但要靠他去了结秋声的事儿，还打算用这事儿把他保下来……

　　她只有这个选择。

　　荀喜贺此刻，已然自回了房中。

　　他想好了，自己打伤了人，说不准还要出人命，牢狱之灾便是逃不过的，十有八丨九还要被流放充军。按着天子的律令判他，他服，他愿意去承担这一切，并不打算逃走。

　　可是，他走之前，得将家里的事儿安排好。

　　比如，给苏妈和那小吴氏一笔钱，让她们接着照顾姐姐和哥儿姐儿，撑着铺子里的生意，至少要等到姐姐的身子好起来，才能让这一家人安稳地接着过日子。

　　比如，将手上的浮财清点出来，该给姐姐的给姐姐，该给外甥女的给外甥女。是他一时激愤将张丛打成那样的，说起来再怎么占理，到底是害了姐姐家的男人。

　　比如，该准备了路上穿用的衣裳、打点官吏的银钱，也都要提前备好。姐姐已然不能再伤心了，也不能再劳累了，这些事，自然不好要她去操持。

　　喜贺这边，原本也只有个丫鬟来回看顾着，此刻他更是将丫鬟也赶了出去，自己一样样清理着房中的东西。

　　有时，他也停下手，发一会儿呆——原本这是个多好的家啊，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呢？

　　他甚至有些怀念小时候贫寒的日子了。那时家里那么穷啊，冬天来的时候，寒风会从破屋的墙缝里吹过来。姐姐和姐夫自己都穿不了一身的齐整衣服，却怕他冷，每天晚上轮流搂着他睡。夏天天热，暑气从地面上往上蒸，他生了痱子，又痒又痛，晚上睡不着觉，姐夫便去井边打来凉水，姐姐用一块破帕子沾水，帮他擦拭，又给他扇风赶蚊虫，直到他睡过去……

　　想到那段时光，喜贺终于忍不住，将手上的东西丢下，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弓起了腰，在如豆的一点灯火下哭了起来。

　　他的眼泪沿着捂着脸的手指缝流下来，他很想，像二十年前那个在黑暗的家中等着姐姐姐夫归来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可他不能了。

　　时过境迁，一切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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