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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纵欢
按照惯例劝过一次,苏珑还是不上朝。
陈琬一个人,在御花园里漫无目的地逛着,不知觉就逛到了知语轩的门口。宫墙那边传过来女子娇俏的笑声,和男子爽朗的大笑。
“皇上,你为什么在臣妾脸上画花猫啊,菀儿不理你了。”
“哈哈哈,谁让你睡得那么沉,现在才发现!”
熟悉的声音里,满满都是陌生的宠爱。
陈琬悄悄走过去,知语轩的院门没有关严,向院中望去,正巧是背对着她的苏珑,和正对着却没发现她的顾美人,听说是叫顾思菀的。
顾思菀脸上的墨汁已经被抹花了,笑的甜甜的,环着苏珑的脖子。
苏珑抬手,细细地替她抹去。
苏珑眼前铺着宣纸,像是给顾思菀画像。陈琬眼力好,看见那画纸上,像顾思菀却又不是她。
画上的女子同顾思菀一样一身红衣,背景却是长烟大漠。女子神采飞扬,手提马鞭笑着走来。
那是她。
多俗套的情节,可是陈琬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她知道苏珑对她情深,可是,可是怎么能告诉他呢?若告诉了他,他定会守着她一个。
苏珑是世袭的将军,苏家人早在苏珑起事之时,就被前齐昏君抓起来杀了。
他们两个这样孤独,孤独到只拥有彼此。倘若他一直守着她,那他的百年江山谁来继承呢?
知语轩中的摆设,像极了苏珑当年在北漠的将军府。
那时陈琬才到北地,一直住在将军府里,千方百计地劝苏珑起事。
她说:“大齐的气候已经到了,各地起义战乱不断,受苦的反倒是百姓。苏将军乃不世出的良将,定能救万民于水火,开创新的气象。“
她说:“我观苏将军有潜龙之相,定能成事。琬不才,愿为苏将军效汗马功劳。“
那时苏珑只是笑笑,才十五岁的小姑娘,好大的口气。
陈琬知他不信她,便放出话来,十日之内解决北漠流寇。她仰起脸笑的灿烂:“如果我十日内解决流寇问题,苏将军是不是得赏我点什么。“
他以为她会要他答应起兵。结果她说:“我听说苏将军竟善作画,不如你为我作一幅画像吧?“
十日之内,她探出了流寇的老窝,牵制出主力直袭本营,又折返半路痛击,教以突袭为主的流寇团伙死伤无数,元气大伤。
苏珑这才意识到,陈琬她确实有谋士之才。
那日春光好,院中梨树下,石案旁。千里奔袭回来的她端坐着微笑,接受他不时投来的审视目光,为她作一幅画像。
这一副画像,真真将她刻进了他心里。
而苏珑现在,沉浸在那遥远的、带着旧时阳光的梦境里,不愿醒来。
若她没有中毒,也能同苏珑这样甜甜蜜蜜地过日子。陈琬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掉了下来。
“谁?“苏珑警觉起身,来到门前。
开门,竟一时无语。
苏珑先讽刺一笑:“你不是在给宋清砚守身如玉吗?现在又到我面前来哭,陈琬,你把我当什么了?“
陈琬悲伤的眼睛里燃起怒火:“你混账,我跟宋清砚,什么关系也没有!“
苏珑见她如此,心下信了几分,却是仍冷冷道:“当初容月说你同宋清砚有了私情,我起初还不信,可是后来……“
“你给我杀了她!“陈琬气得发抖,她总算明白到底是什么不对劲:”杀了她!苏珑,我要杀了容月。“
声嘶力竭地喊着,渐渐泣不成声。
苏珑不自觉的就抱着她,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哄着:“好好好,杀了就杀了,别哭了。“
他其实不知道她与容月究竟是为何一夕反目。只是那时陈琬突然精神低迷,唯有提起容月才有些斗志,他就把容月放进了后宫。
他说:“琬儿,你想杀了容月就随你。但是,这一切你是不是该给朕一个解释呢?“
陈琬在他怀里,脑子迟钝了好久,终于磕磕巴巴,红着脸道:
“我是怕我性格不好,你很快会厌倦我,才不敢……给我十天缓冲时间好不好,我愿意……“后面的”愿意“二字,声如蚊呐。
多么拙劣的理由,苏珑却吻了吻她的发心:“琬儿,你怎样朕都是喜欢的。”
十天,也许是怨怼已久的两个人,最后的解。
第一日。
苏珑恢复了朝政。他本想陪她的,可是她说,没有朝政的苏珑不是她的苏珑。
他上朝,她就在偏殿里等他。等他下了朝,两个人一起十指相扣回中宫。
“我可要在这十天兴风作浪,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了。”她笑眯眯的,“你要是受不了,咱们就中止。“
苏珑笑:“你怎样朕都受得了。“
她道:“那好,我不要批折子,我要去跑马!“
苏珑说:“好,让他们准备着,明日咱就去。“
她说:“我还要看皮影!“
苏珑无奈:“这个我真不会,要不我先学两天?“
她又说:“那我想要你抱着我。“
于是她窝在他怀里。他继续看折子,她也只好顺便看看折子,跟他讨论一下。就这样过了漫长又短暂,安静又悸动的一个下午。
第二日
苏珑依诺带陈琬去了皇家林苑,跑马放风筝。可是周围守卫侍从甚多,陈琬也渐渐觉得没那么自在,稍微玩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苏珑倒是开心,陈琬说什么就是什么。
回宫的马车上,苏珑还皱着眉头研究皮影。陈琬笑道:“我只是逗着玩儿罢了,你这样下去,可要成昏君了。”
苏珑放下皮影,自然地将她搂进怀里:“我早就是个昏君了。明君都是远美色近贤臣的。”
他亲亲她的发顶:“可是,你就是我的美色啊。”
陈琬低着头,眼眶有些湿。
冷不防地苏珑捏了一把她的腰,陈琬作势要锤他,他一本正经地叹气:“你太瘦了,赶紧养回来。这样抱着不舒服。”
陈琬扭头说:“皇上后宫里美人儿多得是,抱着舒服的大有人在。”
苏珑又气又笑:“那你去抱,我不喜欢。”
陈琬抬眼看着他,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第三日
大清早的,苏珑睡得沉。陈琬就将他推醒:“上朝上朝。再不起床真要成昏君了。”
苏珑迷迷糊糊,抓过她压在身下。陈琬低声惊呼,要推开他,谁知他埋在她的颈窝又睡了过去。
过了约半个时辰,苏珑醒来见,陈琬乖巧地窝在自己怀里,轻手轻脚起身,陈琬却还是醒了。
苏珑亲亲她的脸:“陪我上朝,嗯?”
陈琬娇软道:“我还困呢,我还要睡。”
等苏珑走了,陈琬立刻爬起来。她换上一身大红襦裙,梳一个漂亮的凌云髻,精心画了妆,环佩叮当地出了宫去。
这两日玩够了,是时候办正事了。
后宫一处偏僻的寝殿,陈琬跨进来,浓郁的药香刺激她打了个喷嚏。
容月依旧是一身白衣,妆色淡淡,从窗口惊起身:“你怎么来了?”
陈琬平静道:“来做个了结。”
容月细细观察了下她的神色,见她浓厚的铅粉下仍掩不住眼底的乌青,心思百转,当下作愧疚状道:“琬儿,这些年你在宫中对我用刑,我并不怪你。”她撩开领口,肩膀上面果然是大片还未好透的淤青:“你瞧,我这身上的大小伤从未断过,我也并不为自己医治。你当为何?不过是后悔自己当年糊涂,做了错事,唯有强忍疼痛,算作一种赎罪罢了。琬儿,我还想和你一样回到从前,怕是你不愿了。”
陈琬不为所动。
容月又垂泪道:“琬儿,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不要让往日的恩怨再来纠缠我们,好吗?若你日后不喜欢,我便禁足在这小院内,你就当没我这个人,好吗?”
陈琬看着她,忍着夺眶欲出的眼泪:“容月,从前我还信你的时候,你这般柔弱,我总是想护着你。十年了,你还是这样柔弱惹人怜,而我却快要死了。你说,我做错了什么呢?”
容月垂着头,仍是泫然:“琬儿,都是我错了……”
陈琬大笑起来:“不,是我错了。我竟然信了你。你当你这样做小伏低,我就能将你遗忘,然后我死了,你就有机会?”
她绕着容月,叹道:“我去查了你,圣手神医容绛的独女,百草谷的传人。明明能有大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却要在我身边蛰伏十年。容月,你好深的心机。”
容月闻言抬头,眸中露出疯狂的狠道:“你查的不错。可你又能怎么样,陈琬,你快要死了。这些年你对我做的,你都得还回来。”
陈琬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边笑边摇头:“你当我是来做什么了结?如云!”
侍女如云捧上来一条白绫,眸光含毒地望着容月。
陈琬道:“你本事大,毒酒什么的我不放心,唯有亲眼看着你断气了我才放心。”
容月惊慌道:“就算你是皇后,也无权处死宫妃。”
“我请过旨了。”
“我死了,还会有别的女人替代你。”
“那我管不着,反正不是你就好。”
如云在陈琬的眼神下,利落地将白绫缠上容月的脖子,双手发狠力
容月眸色凄惶,犹自挣扎:“……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忍心杀我,琬儿,我们当初那样好……你怎么忍心……”
陈琬望着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嗓音却是抖的:“我都要死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只是你心思阴骘,把你留在苏珑身边,我不放心。”她蹲下来,摸上容月乌青发凉的脸颊:“别在黄泉路上等我,我怕我再见你,仍是恨你。”
容月头一歪,已是断了气。
陈琬站起来,对如云道:“别哭了,去洗把脸。皇上要下朝了,我们去接他。”
第四日
陈琬说要仿照前朝贤后,为苏珑写一架屏风,勉励他精勤治国。苏珑便命人去内务府里搬了各色屏风,锦缎的,琉璃的,金银的都有。
于是陈琬在书房里写了一天。她写的投入,有时深思凝重,有时眉眼含笑。苏珑批完了奏折,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终究很不满地把她拖走了。
陈琬还念叨:“寝宫里要放一架,你起床睡觉都能看到。书房里也要放,省得你读书不专心。议事暖阁也要放,但是吧,不要被臣子看到了,我的字丑……”
苏珑抓着她的小爪子洗去墨汁,无奈道:“不然你写到衣服上,我低头就能看到。”
陈琬说:“衣服上啊,那我肯定要写‘琬儿最好了’。”她点着手指,甩了苏珑一身水,被苏珑瞪了一眼,乖乖伸出手让他擦干。“这样你就一直记着我最好了。”
苏珑说:“那这衣服我还敢穿吗?谁见了都想念一遍。你想想王司马那张满是络腮胡的脸,念‘琬儿最好了’,嗯?”
陈琬笑倒在他怀里:“别说了,我无法直视王司马了。”
苏珑揉揉她:“你还是写自己脸上吧,反正你每天都只能见到我。啊,也不用,你在我面前待着 ,我就觉得琬儿最好了。”
第五日
晚上闲来无事,陈琬在院里荡秋千,苏珑在背后轻轻推她。
她笑着,发丝飞扬,在星空下美得像个仙子,苏珑没忍住,就亲了上去。
第六日
呼达尔离京,苏珑携陈琬去送他。
呼达尔有些悻悻,明明听说大胤皇帝跟皇后不和,他才特意前来。怎么两人看起来,却倒比十几日前更亲密了些?
唉,也罢,此生许是无缘了。
陈琬很诚挚地说:“呼达尔大哥,此别过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琬儿只希望大哥日后少饮些酒,一切保重。”
呼达尔打量她一番,方道:“见你这样好好的,大哥我也就放心了。还是那句话,草原欢迎你来。走了,勿送。”
第七日
跟苏珑说了一声,陈琬去了怀王府,见到了赵挽霜。
她摒退众人,与赵挽霜低语了些什么。挽霜初时惊讶,后来慢慢却坚定了起来,她望着陈琬,郑重道:“挽霜定不负皇后娘娘所托,日后定尽心打理怀王府。”
出了怀王府,陈琬又去了陈府。
陈氏早已凋零,陈府如今只有她的幼弟陈琰夫妇在此居住。陈琰携夫人出来迎接,陈琰的夫人挺着大肚子,陈琬见了也很是欢喜。陈家还能有后人,便是有福。
原先宏大的陈府,早已拆的七零八落地售出去,只剩几间房子。陈琬幼时的闺房却还留着,打扫的颇为妥帖。
她同陈琰夫妇说了会儿话,便自己的闺房里午憩了一小会儿,做一些儿时的梦。
回宫后苏珑问她为何去的这样久,陈琬掏出从朱雀街上买的一大堆胭脂水粉首饰:“女人嘛,出去逛街总是收不住的。”
第八日
趁着苏珑上朝,陈琬去了知语轩。
约莫是没想到她会来,顾思菀紧张的手脚都没处放,唯唯诺诺地站在下首。
陈琬霭声道:“我有些要紧事要交代于你,你要牢牢记下。”
顾思菀慌忙点头:“娘娘请讲。”
陈琬靠在椅子上想了想:“皇上有旧疾,逢冬日必肺疼,虽然养心殿里总备着玉露茶,但他忙起来总不记得喝,你要倒茶放在他手边他才会喝。所以冬日的时候,不管他忙不忙,你都得在旁边待着。”
“以前打仗的时候皇上受过许多皮外伤,落下了不少疤痕有些敏感。所以尚衣局进献衣物的时候,注意贴身的衣服只挑出纯棉的,免得他过敏。”
“皇上饮食喜重油重辣,但宫里的用膳规矩是清淡。你若闲时做些口味重的菜,他会比较喜欢。记得别放芫荽蒜末,他不吃。”
“皇上最烦女人柔弱纠缠,你只管安安静静地服侍他,他自不会亏待你。对了,早日为他生下皇嗣,保证没人能动摇你的地位。”
顾思菀越听越是心惊,说到皇嗣的时候,更是扑通一声跪倒地上,急的眼泪都出来了:“皇后娘娘明鉴,嫔妾绝无争宠之心,嫔妾自民间来,自知绝无可能得宠,唯盼在后宫有立足之地罢了。”
陈琬喝了口茶,摆手示意她起来:“我知你背景心思都纯净,才与你说这些,你只管牢牢记住我说的话便可。”
顾思菀犹犹豫豫站起来,目光里尽是疑窦。
陈琬又道:“还有许多事,你自己慢慢观察吧。只是有一点,皇上心思深沉非你我可比,要想一辈子得宠,首先得安安分分的。”
顾思菀道:“是,嫔妾记下了。”
陈琬起身,望着顾思菀年轻的脸庞,思绪飘远,似有些感慨也有些不舍。
“娘娘?”顾思菀轻声道。
陈琬回神:“永远,永远别跟他说,我来过你这里。”
见那大红的裙裾划过知语轩的门口,皇后已经走远。顾思菀想起风中最后飘散那句:“我真的羡慕你。”
许是她听错了。
第九日
苏珑批奏折,陈琬附在桌案上看他,看着他耳朵渐渐红了,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苏珑放下笔,作嫌弃状:“你这几日不是挺忙吗?忙你的去。”
陈琬却答非所问:“我在想,如果你还是苏将军,我是将军夫人,日子会不会更清闲些。”
苏珑挑眉:“只见你爱折腾,却从没见你想要过清闲些的日子。现在后悔了?晚了。”
陈琬软软趴着道:“以前总一心想着让你当皇帝,现在想来,能互相陪伴便是极好的了。”
苏珑腾出一只手,探过去揉揉她的脸:“今日你倒是乖巧。”
陈琬作势去咬他的手,控诉道:“你总是揉我!”
这个样子的陈琬少见,苏珑来了兴致,干脆起身两只手去揉她。陈琬躲不及,被揉了一通还被男人抱在怀里。
陈琬在他怀里挣扎,却见他眼神渐渐炽热,吓得不敢再动弹。
“十日,”苏珑低低笑开,“你不许抵赖。”
陈琬强笑道:“我当你忘了呢,原来一直在心里忍着。”
苏珑咬一口她的耳朵,激得她往他怀里缩了缩:“我等了好久,怎么能忘。”
第十日
苏珑自起床时就笑的荡漾,在她耳边低低道:“十日。”
假寐的陈琬一把拉起被子蒙上脑袋。苏珑抱过那一打团锦被,剥开,露出里面发髻散乱满面通红呼吸急促的姑娘,亲了亲,又亲了亲,直到她不断推拒,才有些不舍地去上朝了。
陈琬其实一夜未眠,半夜里她借着月光,望着他熟睡的俊颜,无声地痛哭。
这是她最后一次允许自己软弱。
宋清砚这些日子请了休沐,昨天如云递消息进来,宋清砚说,她若决心要走,今日正是脱身的好时候。
他之前压下了南胥边界滋扰事件,安排了朝臣今日爆出来,以南胥边界屯兵之事牵制苏珑。所以今天的朝议,会拖到很久。
陈琬并未过多沉思,吩咐如云按原计划走。
当苏珑一身疲惫地回宫,已是傍晚时分。
那时,天边的云霞烧的如火如荼。他以为他的琬儿,会一身红衣似火立在中宫门口,带着明艳的笑容,等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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