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お酒をくれなきゃ、悪戯するぞ！
山脚下的草甸一碧千里，而梅雨季尚未结束。
白茫茫的天空像蒙着一层半透明的宣纸，湿度颇高的乳白色雾气罩满整个山头，分不清是雾霭还是细雨，朝飞暮卷，宛如一幅写意的山水画。
山顶上被神来一刀，削出一块略平坦的斜坡来。迎着逐渐发白的东方，门轴吱呀一响，依山而建的茅草屋里步出一位身形瘦削的男人，他脸色苍白，说不清是不是因为病弱的缘故，乍一看，倒有点像被怪谈吓到的胆小鬼。
山顶仅有一户人家，而这个男人就是这户人家唯一的人丁。
不过，偶尔还是会有一些不请自来的访客——
“师傅，师傅，今天酿酒吗？”
“不。”
“师傅，师傅，不酿酒，你做什么呀？”
“锄草。”
——令他烦不胜烦。
田里疯长的杂草像夏夜里的蚊虫，除也除不尽，昨天连根拔除的地方，今天又会长出新的杂草苗。
男人的嘴角惯常下拉，整张脸写满了“不高兴”。他木着脸弯腰捞出泥水中的草茎，而那位小访客就紧紧缀在他身后，像一条神气活现的小尾巴，喋喋不休：“师傅，你瞧今天天气好吗？”
男人将草茎扔进绑在腰后的小筐中，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阴沉的天色，没说话。
“天气这么好，不如酿酒吧？”
“……”
据山下村子里的人说，山顶上住着一位神秘的酿酒师。
酒坊里的酒色浊，且漂浮着一层细白的蚂蚁似的小颗粒。而他酿出来的酒液却像泉水一样澄澈透明，盛在琉璃杯中，宛如晶莹的玉石，尚未入喉，醇厚的浓香已熏得人起了三分醉意。
然而，这位酿酒师最近的心情，一如阴雨连绵的天气，端得烦闷。
扛起锄头准备回家时，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
小访客早已离开，他虽然来得勤，但每次待不了半个时辰就溜走了。
酿酒师顺着田垄走了一半，突然停住脚步，偏头看向一侧。只见田边蹲着一名成年男子，脚边搁着一只瘪瘪的藤黄色束口背囊，略长微蜷的刘海遮住眉骨，一圈络腮胡蒙面巾似的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嘴里叼着一块桃干，不知在一旁看了多久，对上酿酒师的视线后，眸光流转，眼角掠过浅浅的笑意，可说出来的话就不是那么讨喜了：“看样子，您是种田的生手。”
酿酒师双眼一眯，戒备地盯着他：“有事吗？”
这一片以前是荒地，除了他去年刚刚开垦出来的十亩地，其他地方仍然无人打理，平时几乎没有人到这里来。
“听说这座山上有一位酿酒师……”
不等男人说完，酿酒师便粗暴地截断了他的话：“我已经不酿酒了，请回吧。”
***
当晚没有月亮，山间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时，能看见剪影似的树摇叶动。漫过月亮的乌云在山头翻滚，凄厉的风声如鬼夜哭。
山道上没有铺青石板，湿滑泥泞，上山时已经裹了满脚的泥，若在这样视物不清的夜晚下山，只怕一个不慎，就要跌下山崖去。
好在，酿酒师并没有那样不近人情。家里的面积虽然不大，但只住了他一个人，所以空房间很多。他让出其中一间，准许来讨酒的男人第二天天亮之后再行下山。
昏黄的光晕从灯罩里透出来，沉默地照亮房间的一隅。
房内的木地板上铺有榻榻米席子，自称菅原高视的男人在席子上盘膝而坐，姿态很是随意，黑亮的眼珠却直盯着酿酒师看：“为什么？听说您的手艺是家传的，就这样放弃，难道不可惜吗？”
酿酒师垂下眼皮，冷淡地回答：“你不懂。”
***
许是被接二连三的访客闹得不安生，睡到半夜，酿酒师忽然朦胧醒来。
天还黑着，应该还不到寅时。屋里安静极了，灰暗的天花板映入眼帘，他叹了口气，翻身向外。
外面的云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微弱的月光穿过屋檐，越过外廊，照亮糊纸拉门的下半截。与月光一同落在拉门上的，还有一蓬树叶投影，以单调的频率在风中微微晃动的树叶，很有催眠效果。
也许是因为斜照在脸上的月光才醒的吧？
酿酒师迷迷糊糊地想着，很快便感觉眼皮快要粘到一起了。即将再次陷入浅眠之前，最后一丝半睁的眼缝里，忽然看到拉门上多了一道新的投影，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婆娑树影中拽出的一缕拉长的黑雾。
外廊上，似乎有一行小人在走。
酿酒师一惊，倏地睁开眼睛。
他半支起上半身，仔细盯着拉门上的投影，脸上奇异地露出一种混合着怀念与忧愁的神情。“没醉啊，怎么又看见奇奇怪怪的东西了？……是做梦吧。”
一旦得出“做梦”这个结论，酿酒师就像突然松了口气似的。梦境中无所忌惮，他拿起搭在被子上的外裳披在身上，满不在乎地拉开了门。
带着潮气的凉风扑面而来，酿酒师就这样与门外的不速之客正面相遇。
狸猫。
狸猫、狸猫、狸猫……
不是一、两只误入民舍的小糊涂蛋那么简单，酿酒师家的小院子中、梨树上、外廊上，挨挨挤挤，至少有上百只狸猫或站或趴，像是被突然出现的酿酒师吓住了，无论原本是跑的还是跳的，此刻都停下动作，一动不动，傻愣愣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在酿酒师脸上。
离他脚边最近的，是一串六只直立起来用后腿行走的狸猫幼崽，体形短而肥壮，面部有一部分发黑的毛发与身上棕褐色的毛发区分开来，看起来像带了一块蒙面巾。他们动作一致，一只短胖的前爪搭在前一位同伴的肩上，单脚支地，另一只后脚向侧面翘着，似乎正在跳舞。
蓝幽幽的月光洒了满地，这是狸猫的集会。
酿酒师手扶在门框上，和满院子的狸猫一齐僵住。
安安静静的小院中，一时间云停风止，即使有漏壶在这里，似乎也该是纹丝不动的。
打破僵局的，是咚的一声闷响。
排在最末位的狸猫崽子终于支撑不住，脚下一滑，僵硬地跌在微凉的外廊木条地板上，仍然保持着一爪前伸、一脚外翘的滑稽模样，硬是没回过神来。
站在它前面的狸猫崽子突然骇叫一声，掉头就跑。
仿佛一池平湖被投入其中的小石子荡起涟漪，受它煽动，所有狸猫一哄而散，争先恐后逃出院子，消失不见了。
酿酒师眼皮子狂跳不止，他的脚还站在门内，对着空荡荡的院子顿了一会儿，突然“砰”的一下迅速关上拉门，躺回床上，盖上被子，动作一气呵成：“我一定在做梦。”
自欺欺人地躺了没多久，酿酒师重重叹了口气，重新睁开眼睛。
——并不是他决心理智地思考方才那一窝莫名其妙的狸猫，而是因为菅原在门外叫他：“醒着吗？我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孩子。”
***
房间里点上了灯，躺在床上的小孩看上去不过六、七岁年纪，还在昏迷中。菅原将他抱进屋后，就坐在旁边托腮看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可能是附近村子里的小鬼，皮得很，经常来山上捣乱。”酿酒师用力抚平自己的外裳，似乎对压皱的袖子很不满意，他眼底挂着睡眠不足的青黑，原本就下垂的嘴角更是几乎拉到了下巴底端。
菅原有些意外地扫了他一眼，问：“你认识？”
酿酒师皱了皱眉：“算是吧。”
虽然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家伙，却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歪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小酒鬼。一个月里总有十来天跑到山上烦他，在地上撒泼打滚地要酒喝。
不过，细想一下，他每次都不耐烦地敷衍过去，连他叫什么都没问过一句，或许也称不上认识吧。
简单对话了两句，那小孩睫毛轻颤，醒了过来。
“半夜三更，你怎么上来的？也不怕父母担心？”酿酒师难得说那么多话，小孩第一时间却没顾得上感动，他瞪着酿酒师，惊恐地往后缩了缩，直到低头看清自己身上好端端地套着衣裳才觉得安心，用双手从胸口到肚子捋了两遍黄色的棉布小褂子，撇嘴嘀咕：“他们才不担心呢。”
离家出走？
啧，麻烦的家伙。酿酒师心里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小孩就捂着自己的脑门哎哟哎哟开始喊痛。
酿酒师移开他的手，只见额头一侧鼓起一个发亮的山包，菅原插话：“啊，是撞了头才昏倒的吧？”
酿酒师瞬间联想到他一个小孩子，在家受了委屈，同父母大吵一架，哭着夺门而出，一路抽噎着跌跌撞撞地爬上山来，试图寻求虽然冷淡、但唯一熟悉的大人的庇护，好不容易上到山顶，却因为月光暗淡，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脑袋，昏迷过去，要不是菅原起夜发现，还不知他要在冷冰冰的地上趴多久。
酿酒师被自己脑补出来的故事打动，心一软，给小孩掖了掖被子，说：“躺着，我去拿冷水和帕子来。”
不等他转身离开，手便被攥住了。
小孩躺在床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雾蒙蒙的眼睛像两汪清泉：“我不要冷水，我、我想喝酒。”
“……”
呵，这个熊孩子，还不忘要酒喝，看来还是磕得轻了。酿酒师面无表情地将他的手抖下去，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而在他走后，菅原与不明就里的小孩对视良久，忽然咧嘴一笑，亮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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