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风流

作者: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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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家仙》五


      五胡三太爷与胡三太奶

      狐狸在月光下疾驰,快得如同一道拖曳的残影。半身雪白皮毛已被血染红,这会儿成了干涸的褐色,新血在奔跑中仍不断从伤口渗出。

      不知跑了多久,狐狸终于筋疲力尽似的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后背上驮着的昏迷男子,身躯随着它的喘息而起伏,却始终没有滑落。

      “一口气跑了两千里,累死七爷了!”狐狸吐着舌头道,“现在还没追上来,应该就不会再追了吧?说来不过是个树妖内丹,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它絮絮叨叨地自我安慰着,扭头看了看背上昏迷的男人,一阵悲从中来:“少了那个九转什么珠,这家伙就跟折了根的花草,眼看着蔫掉,这可怎么办!桑老爹原说能撑七日,如今看起来三日都熬不过……难道我堂堂胡家大仙,就真连一个凡人都保不住?”

      胡家……胡家!狐狸从鼻子里喷口气,霍霍地磨了磨牙根:实在不行,就只能腆着脸去求太爷太奶了。两老可是家仙中赫赫有名的老祖宗,活了不知多少年头,见过不知多少奇事,或许能有解决之道?只是……它重又愁眉苦脸起来,浑然不觉一张狐狸脸做出这副似人表情,有多么诡异与可笑。

      “唉,真不想回去啊!”狐狸哀叹道,甩了甩白蓬蓬的长尾,披着月光继续朝北方奔跑。

      苍茫的渤海湾,迷雾笼罩,一座孤岛在淼茫中若隐若现,恍若瀛洲蓬莱。

      一叶孤舟在海浪间颠簸,舟头竹竿上挂了盏碧幽幽的防风灯,将划桨的白衣书生的俊俏脸蛋映照出一股青气,显得既美且妖,不似个人。白衣上的斑斑红迹,更是透着股凄恻的血腥气。

      回头看了一眼躺在船舱中面色如纸的青年,他用轻细地自语道:“到了啊,马上就到了。若是连太爷太奶都没法子……七爷就亲手烧了你,用骨灰做一件法器,然后带着你去报仇雪恨,你觉得如何?”

      封师雨寂然地躺着,仿佛连呼吸也散尽了一般。

      小舟渐渐在迷雾中消失了踪迹,连那一点幽绿的灯光也不见了。与此同时,孤岛上一个坐北朝南的天然山洞中,盘腿坐在石榻上的一对耋耄老人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

      不论是老叟还是老妪,都是一副发稀眼凹、腮陷唇瘪的腐朽模样,脸上的皱纹一褶叠着一褶,几乎挂不住,随时要连同身体里最后那点生气一并掉下来。

      “嗬嗬,”老妪开口道,声音尖细,“小七儿回来了。死老头子,你听见了吗?”

      “我又没聋,死老婆子。”老叟回答,声音沙哑,“回来啦,还带着个活死人,有意思。”

      “有个啥意思,不就一只脚卡在鬼门关,要进不进要退不退的,我这老婆子看着都急。”

      “死老婆子,你着的哪门子急。急的是小七儿,要不他能这么不管不顾地跑回来?”

      说话间,胡长庆肩头扛着个青年进了山洞,先把人放在地上,一双惴惴而又狡黠的细长眼睛自下而上瞟了几眼,噗通一声就跪下了,以标准的二十四孝架势膝行几步,一把抱住两老的腿脚,拖腔拿调地哭起来:“哎哟我的个亲爷亲奶诶,可想死孙儿了诶——”

      “听听,跟唱歌儿似的。”胡三太爷从旁拿了个长杆烟斗,烟锅在鞋底上一磕,“唱,接着唱,太爷好久没听你的小嫩嗓啦。”

      胡三太奶摇摇头:“多少年了,这小性子一点没变。”

      胡长庆顿时收了哭腔,谄媚地为胡三太爷点着烟,“太爷,孙儿我这不是想逗您开心么。”

      胡三太爷吧嗒吧嗒抽着烟斗道:“真想老头子开心,就把偷的宝贝还回来。”

      “碧离果?我还您了呀!”胡长庆一脸委屈,“还有夜磷粉、挂金叶,我就拿来玩玩,过个手瘾而已……”

      “放屁!”胡三太爷重重哼了一声,“你这小贼嘴,吃了的肥肉还能吐出来?别的不提,把乌云兜还回来就行,那是你太奶的嫁妆!”

      “乌云兜,乌云兜……”胡长庆有点慌了神,一转眼珠叫道:“被人抢走了!”

      “什么?”胡三太奶皱眉,“我胡家的东西,也有人敢抢!”

      “你听他瞎掰掰,”胡三太爷斜睨着老眼,“他肚子里的坏水能把方圆百里给淹了,还有人能从他嘴里抢食?”

      胡长庆哭丧着脸道:“真被人抢了。是个长头发的道士,看着忒年轻,其他道士却都叫他师祖来着。他看出我挂在腰间的旧革囊是个宝物,就冷不丁地下手抢,那时我正跟供奉我的这个凡人说话呢,一个没留意……再说,那道士法力高强,一掌就把这人打得魂飞魄散。要不是他供我做保家仙,我还能使上点力气帮他捞回一半魂魄,他早就一命呜呼了。”

      胡三太奶嘬嘴掀鼻,怒道:“抢我宝物,伤我弟子,这是公然扇我胡家的耳光!哪一派的牛鼻子,竟敢这么威风!”

      胡三太爷面不改色地追问:“什么样的道士?穿的什么袍?戴的什么冠?叫的什么法号?用的什么法器?”

      “太爷你这是信不过孙儿呀!”胡长庆做悲愤欲绝状,把脸埋在胡三太奶的大腿上哭,“呜呜,太奶……”

      胡三太奶无奈地摸他的脑袋:“好啦,你就回太爷的话,把实情说清楚,自然就信你了。”

      胡长庆抬起头,不假思索道:“是个穿白麻布袍的男道士,没戴冠,头发长到腰间,眼珠有点发紫,长得……长得比二姐还漂亮。法号不晓得,只听其他道士叫他师祖。对了,那些道士穿黑袍,衣摆绣着银色的月亮和山峰。”

      胡三太爷仿佛吸了口气,“升月峰,天心派……莫非时隔两百年,那个姓韩的又出山了。”

      “我记得当初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飞升了,原来只是闭关?”胡三太奶道,“胡黄常莽四族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身边不还收了个莽家的小辈?为何要强抢胡家宝物,莫非真要与我等家仙撕破脸皮?”

      胡三太爷心生疑窦:“事情没那么简单,怕是另有隐情。”

      “是极是极!”胡长庆接口道,“想必另有隐情,指不定还有什么针对家仙的阴谋。不过我委实不清楚,这个凡人——”他伸手一指地上的封师雨,“与那道士身边的长虫有些交情,估计晓得一些其中隐秘,不如请太爷太奶出手,将他救醒问问?”

      胡三太奶摇头道:“哪有那么好救!他三魂去了一魂,七魄走了三魄,不寻回缺少的魂魄,要救醒难上加难。”

      “对别人是难题,不过太爷太奶统领家仙、道行深厚,想必区区一条凡人性命,还难不倒二老。”胡长庆又把脸埋进胡三太奶腿上蹭起来:“太奶,你就帮帮手吧,好歹他也是供奉胡家的弟子,若是由着臭道士打杀,我胡家多丢面子……太奶,孙儿发誓今后再也不顽劣使坏、不思进取了,您就答应我吧!”

      胡三太奶被他缠得没法子,用绣花鞋尖踢了踢胡三太爷:“死老头子,你看着办。”

      胡三太爷捻着颔下一撮山羊胡,沉吟半晌,勉强道:“让我先探一探他,看看还有无法可想。”他将干枯如鸡爪的手一招,地上的封师雨凭空浮起,飘到面前。从顶门到脚跟,胡三太爷一寸一寸地摸下去,脸上的褶子皱成一团,几乎看不清神情。

      “有意思,有意思……”他喃喃道。

      光说有意思有屁用,究竟救不救得活!胡长庆暗暗着急。

      “这娃娃真有意思。”胡三太爷转头对老伴儿说,“死老婆子,你也来摸摸看。”

      也不知是不是洞顶夜明珠的光线所致,此刻胡长庆的脸色看起来绿得就像一把小油菜。

      等到胡三太奶也慢悠悠地摸了一遍,他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样?”

      “他不是他,他又是他,真有意思。”胡三太爷仍在叨念。

      胡长庆忍住咆哮的冲动,咽了口浊气说:“老祖宗,你就别打哑谜了!究竟救不救得活啊!”

      “按理说,人是救不活了。”胡三太爷话锋一转,“但是,他又不同于一般人……即使救活,活过来的也不一定是本人。”

      “不一定是本人?什么意思?”胡长庆惊问。

      胡三太爷与胡三太奶对视了一眼,似笑非笑道:“哦,你没看出来?看来你真该好好修行胡家法术了……这娃娃叫什么名字?”

      “他叫封师雨,封印的封,天师的师,雨水的雨——活过来的不一定是本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胡长庆又忍不住追问。

      “法术虽差,灵性倒还有点。”胡三太爷朝他悠悠地吐了口烟圈,“你既然都说了‘封印的封’,为啥还看不穿,他的整个躯体连同这个姓氏,都是个与生俱来的封印?”

      胡长庆大惊:“封印?封住什么?”

      “血脉。”胡三太爷道,“九黎的血脉。”

      “他……他不是个凡人?”

      “当然是凡人。但万载光阴流逝,世间凡人谁还会记得自己身上流淌着上古时代巫觋血脉?谁还记得天皇伏羲、地皇女娲、人皇神农皆是出身九黎?天帝帝俊、日神羲和亦是出自九黎?谁还记得九黎‘民神糅杂,不可方物’?如今九黎的血脉被时光消磨得稀薄不堪,凡人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反倒还不如咱妖族——”

      “嗯哼!”胡三太奶不满地打断,“什么妖族!咱是仙家,大仙儿!”

      “是是,咱可是胡仙,”胡三太爷立马改口道,“不是那些数典忘祖的凡人可以比的。但这个娃娃很有意思,体内凝聚着九黎部族之一的师氏血脉,其浓厚程度可谓千年难遇,只是刚出生时就被一股力量封印。封印者唯恐力有不逮,干脆以‘封’为姓,压制他的真实姓氏与血脉,使得他从外表上与普通人无异。若非如此,他剩余的两魂四魄又怎么可能如此孱弱,连最基本的生机都支撑不住。”

      胡长庆这会儿正因为心神太过震撼而失语,突然想起桑妖内丹里的残留意识,在他脑海中留下的那句遗言:“救……他……解……封……”当初觉得语焉不详、莫名其妙,如果看来,却是暗藏玄机。

      莫非当初的封印者是桑老爹?

      也不对啊,桑老爹不过区区八百年树妖,想必当初奉了韩真子之命,守护他的魂魄转世之身,直至门下弟子将壮大的魂魄取走。即使桑老爹蓄意隐瞒转世之身的真实血脉,如何能瞒过半步飞仙的韩真子?

      刚出娘胎就被封印……莫非封印者,就是师雨的亲族?唯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宁可使他泯然于众人?

      胡长庆越想越觉得复杂,连脑袋都隐隐作痛起来,甩了甩头又问:“太爷的意思是,你们可以帮他解开那封印?解开之后呢?”

      “九黎大巫之力会逐渐恢复,他剩余的魂魄也会迅速壮大,届时不用取回失去的魂魄,也能维持生机。但一个人若是魂魄残缺,终究不合天道,即使勉强维持肉身,性情也会日渐改变,变得越发冷酷、残忍、暴戾,最终神智尽失,发狂如野兽。”

      胡长庆嘶的抽了口冷气,“他要是变成那样,就不是我认识的封师雨了!我还是要原来的封师雨……那么把失去的魂魄取回来,不就两全其美了?”

      胡三太爷颔首:“不错。”

      胡长庆猛一拍大腿,不慎牵扯到肩侧伤口,龇着牙道:“那就这么办!恳请太爷太奶相助,解开他体内封印。”说罢俯下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

      胡三太奶叹口气道:“小七儿,太奶还记得,你小时候是何等娇气与小心眼,蹭掉了一撮毛都要四处撒泼告状,唧唧哝哝好几日。可打从方才进来直到现在,你竟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自身伤势。在外头吃了这些年苦头,你倒是长大了不少……倘若你真想救活此人,太爷太奶成全你,但此事了结之后,你便要返回洞府,潜心修炼,莫要再顽劣胡闹,堕了胡仙的名头。”

      胡长庆咬牙磕头道:“孙子一定改邪归正,潜心修炼,再不胡混了。”

      “好,那太爷太奶就豁去几百年修为,为他解封。”

      胡三太奶张口吐出一颗黑芒闪现的内丹,足有成人拳头大小,悬停在封师雨的脚底。胡三太爷似乎并不十分情愿,但也不想拂了两人的意,便也吐出一颗白光散射的内丹,灼灼如晓星,漂浮至封师雨的天灵盖上方。

      一黑一白两道光芒如被无形之力牵引,向彼此缓缓靠近,仿佛黑夜与白昼交汇,仿佛衰亡与新生轮回,仿佛洪荒与末世更迭,最终浩瀚而又无声地碰撞在一起!胡长庆只觉耳中轰然一响,眼前顿时天昏地暗、万物皆失,唯有一片灰茫茫的、亘古不变的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逐渐分开,清阳上浮,浊阴下沉,天地阴阳似乎重新归了位,四周景物又回到胡长庆的眼中——封师雨静静躺在地面上,虽仍未清醒,脸色却红润了许多,不再看着像个死人,眉宇间生机萌发,露在衣外的皮肤莹然如玉石,仿佛有精气流转,身形也变得更加高大健壮。反观胡三太爷与胡三太奶,原本干瘪的身躯越发佝偻,像两颗晒干的核桃仁,风一吹便要轻飘飘地滚出去。

      “太爷!太奶!”胡长庆心痛不已,哽咽地叫了声。

      “傻孩子,哭什么,修为过个几百年不就回来了。”胡三太奶拍了拍他的头,尖细的嗓音也有些暗哑了,“我与你太爷要将养一阵子,剩下的事,你就自个儿处理吧。”

      胡三太爷补充一句:“别忘了把你太奶的乌云兜拿回来!”

      胡长庆砰砰的连磕了几个头,抬起脸时,已不见两老身影,却听见地板上的青年缓缓吐了口气,睁开眼睛。

      “……我好像做了一场又长又离奇的梦。”他声音干涩地说。

      “梦见什么?”

      “一只白狐狸,一条大蟒蛇,还有桑老爹、我的双亲。我记起了一些事情,但又有些恍惚,那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

      胡长庆迟疑了一下,问:“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师、雨。我姓师名雨。”他坐起身,眼神中逐渐沉淀出清明与锐利,“我是九黎后人。”

      升月峰。

      冰域异境的传送法阵白光闪过,韩真子的身形出现在岩间大殿中央。

      自从苏醒之后,他每日都要花费至少三个时辰,在塔顶的冰魄晶柱旁闭关修炼,汲取极寒之力,以遏制肉身的溃散之势。而随着效果的减弱,闭关的时间也不得不日渐增长,如此下去,与之前两百年的冰封又有何异?

      自身鼎炉尚且不保,如何修道成仙!残缺的两魂四魄如鲠在喉,刺得他寝食不安,心中始终有种空荡荡的感觉,连一贯沉醉其中的修炼也无法专注。

      我需要魂魄!哪怕只是修为低微的普通魂魄……质量欠佳,那便以数量来弥补!韩真子目中寒芒闪过,攥紧拳头,感到指尖碎裂似的疼痛。在松开的刹那,他心意已决,低垂的眼睑掩盖了瞳孔中越发凌冽的赤红色。

      迈出殿门,见莽天龙正在走廊的白玉栏杆前负手而立,似在眺望远峰,韩真子走到他身侧。“天龙,敲响峰顶大钟,命所有天心派弟子于此集合。”他一指殿前石板铺就的宽阔广场,扬声道:“告诉他们,半个时辰内未赶到,以背叛师门论处!”

      莽天龙迅速收起凝重中微带迷茫的神色,转头问:“你要召集所有弟子,做什么?”

      韩真子的长发被穿廊而过的山风扬起,仿佛一顷乌浪拍打在麻衣上,越发衬得脸色粹白到近乎虚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毫不动容地回答,“他们的法力、修为、寿数,一切皆拜我所赐,如今,到该归还的时候了。”

      莽天龙沉默片刻,直至韩真子不耐烦地挑起眉,才旋身化作一团青风飞走。

      不多时,一阵低沉浑厚的钟声自升月峰顶响起,仿佛层层海浪轰鸣着朝四面八方翻涌而去。

      钟声足足响了十八下。尾音袅袅中,山门内的弟子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放下手头一应事务,纷纷从屋舍、山林、练功场、闭关处走出,急匆匆赶往祖师殿。外出的弟子也收到了传音,不辞千里奔返师门,空中不时见一道道剑光掠过。

      祖师殿前的青石广场上,聚集的人影愈来愈多,按照辈分尊卑,工工整整地排成阵列,半个时辰将近时,已聚集了一千多人。

      这些弟子年纪参差,俗道打扮不一,却同是静静站在各自的师父身后,不敢发出一点嘈杂。连他们的师尊,平日里在门派中呼风唤雨的长老们,也是一副屏息凝气、肃然等待的模样。

      升月峰顶的镇山大钟,自两百一十三年以来,从未超过十二响。显然,这十八下钟声对于整个门派而言含义非凡,凌驾于任何人、事之上。

      当韩真子身着白麻道袍,披发跣足,现身于殿门高高的台阶上时,场中千余人齐齐拜倒,高声道:“恭迎师祖出关!弟子奉召前来领命。”声音振彻云霄。

      韩真子虽已于日前苏醒,但一直未出大殿,且白石四人化作了灰烬,整个门派便无一知晓内情。此番见闭关两百多年、几疑不在人间的师祖突然出关,容颜丝毫未改,倒叫那些垂垂老矣的一代弟子们又惊又喜,连连叩头口称师父万安。而新晋的弟子只在画像中跪拜过师祖,如今瞻仰真容,更是有种见到神仙中人的感觉,激动得全身发抖。

      “起身吧。我闭关的两百一十三年间,全赖尔等维持、壮大门派,辛苦了。”

      韩真子微笑着扫视全场,和颜悦色的一句话,教场下的众人再次心情激荡,不少人失声痛哭起来。

      只有站在阶旁的莽天龙看清了韩真子此时的眼神——居高临下、漠不关心,而又充斥着某种难以抑制的狂热,如极天上的罡风一般寒冷而猛烈的眼神。

      他忽然发现,眼前的竟是个陌生人——尽管有着相同的容貌、相同的身躯、相同的法力,却与记忆中朝夕相处了四百年的那个人截然不同。轮回四世的灵魂,残缺不全的魂魄,真能把一个人的本性,彻底改变么?如果将魂魄补全,是否就能变回原本的性情?莽天龙不禁皱眉,陷入沉思。

      韩真子并未在意莽天龙的神色。或者说,对于目标之外的任何人事,他已毫不关心,只带着一种春种秋收的欣慰之情,望着场下的芸芸众生:“尔等对师门的忠心,我都看在眼里,而今正是急需用人之时,你们可愿意献身?”

      场中弟子们愣怔、对视,紧接着不少人叫起来:“师祖尽管下令,弟子无不遵从!”“弟子愿为师门献身!”“可是师门有难?弟子愿为师祖排忧,万死不辞!”

      韩真子粲然一笑,越发显得眉目如画、湛然若神。“如此,多谢诸位成全。”他曼声道,随即右手一抬,一支赤金光芒的小剑飞出袖口,凌空旋动间似有凤鸣之声。

      凤出丹穴,鸣动八风。穿拂于山间无处不在的风,仿佛受到征召的军士,眨眼间变得锋锐更胜刀剑,凝结成一道道无形的风刃,从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向外炸开,肆意切割着毫无防备的躯体。血雨如瀑布飞流冲击巨石,声势浩大地溅射开来。

      事发猝然,毫无预兆,场中众人没有一个料到师祖会朝他们痛下杀手,一时眼睁睁看着血肉飞溅,竟全然反应不过来。几息的震惊过后,惊呼与惨叫声才猛地爆发,夹杂着念咒声、法器与风刃的碰撞声。众人本能地四散逃窜,却在广场边缘撞上了一圈透明的障壁,被狠狠反弹回来。

      青石地面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法阵,足足覆盖了整个广场,复杂吊诡的纹路被鲜血浸透,流动着猩红的幽光。随着血液源源不绝地渗入其中,法阵开始缓缓运转起来。

      “为什么?师父,你疯了吗?!”韩真子的亲传弟子之一,长老冲夷拖着血淋淋的右腿,一边驭剑试图破壁,一边仰天咆哮,“这些可都是你的弟子!这是你一手创立的道门!你为什么要毁掉它!”

      韩真子衣袂飘飞地悬立于半空,神色自若地看着脚下的腥风血雨,对一切声音充耳不闻。

      此刻低阶弟子早已亡命于密集的风刃中,存留者未及一半。法阵的运转速度由慢渐快,众人只觉浑身血液连同法力都被脚下的咒纹吸食殆尽,几乎要站立不稳。韩真子的境界与法力是压制性的,犹如大海之于溪流江河,他们完全无法抗衡。

      更令他们惊恐绝望的是,那一圈半圆形的透明障壁,正向着广场中心迅速压缩,空气中一股庞大的压力碾轧着他们的四肢百骸,使得骨骼在血肉中咯咯作响,发出即将破碎的哀吟。终于,有人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大叫一声自爆而亡,接二连三不断有躯体蓬然爆开……

      星星点点的各色微光,如夏夜萤火悠然飘飞,穿过透明的障壁,朝韩真子伸出的手掌汇集而来。这一幕奇幻静美如仙境,却包裹着异常残酷的真相——那是有生之物的精魄灵光,在肉身生机断绝的一瞬间,被法阵牵引着,硬生生扯离了轮回之道。

      ——那是数以千计、最鲜活的人类魂魄。

      韩真子缓缓收拢掌心,再度张开时,无数微光被压缩成一颗更加凝实、明亮的黄色光团。不甚满意地笑了笑,将光团从眉心推进去,他叹息似的说道:“觉魂。”

      障壁逐渐消失,整个广场血流成河,宛如地狱。一千余人的魂魄,最终凝结成一颗魂珠,可以替代三魂中的觉魂,韩真子认为勉强堪用。

      感觉自身灵魂又充实了几分,他心情大好,落在殿门台阶上,对始终冷眼旁观的莽天龙道:“还余一魂四魄。”

      莽天龙面无表情地开口:“那个冲夷,我记得是你当年抱回的弃婴。为了那个整天呱呱哭的小鬼,你夜里不休不眠,亲手为他熬米粥。他尿了我一身,差点被我一怒之下吃掉,为此你一脚把我踢下山崖——你可还记得?”

      韩真子偏着头想了想,回答:“依稀有印象。若你现在还想吃,我不拦你——下面多的是。”

      莽天龙用力咬了一下牙根,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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