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再来

　　有一部分长途跋涉来到大后方的青年，往往会把一腔爱国热情发泄在了演街头剧，演讲，募捐、游行等等抗日救亡活动中去。平日里说是上学，其实多数是在学校内外集会、演讲；还常常走上街头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一旦热血上头，很容易忘了自己还是在校学生，忘了身处□□的国统区，在特务无孔不入的环境里，言论激进的文化人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学生们热心参加各种活动的多，真正肯定下心来坐在课堂里听课的并不算多，而当初历尽千辛万苦，才到了被称做大后方这里的初衷；也不过是为了有个安安生生的地方读书，顺顺当当的完成自己的学业。在还愿意留在课堂里的学生中，重生归来的叶修文算一个。虽然不知道眼下这种安稳的求学生涯能维持多久，但他也会珍惜每一个求知的机会。最喜欢的是坐在课堂里认真听讲，学一点算一点嘛，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
　　杜雨薇找到叶修文的时候，恰好是他们这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快要下课的时候；来不及走掉的叶修文被她堵住了。大庭广众之下杜雨薇全然顾不上，那些进进出出都好奇的往这边看的同学。她冲着叶修文抬起一副要哭不哭、泪盈于睫的小脸：“修文哥哥，你知不知道我找你好久了吗？突然间我就哪里都找不到你了！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得罪你了呀，这要么多天都不理我，还躲着我走？”不愿意引起别人注意的叶修文看着她蹙了蹙眉头，开口就带着几分不耐烦：“我们就一邻居关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碰见了就打个招呼罢了，不过脸熟而已。我跟你也没得啥子关系，好好的躲你干嘛呀？你个女孩子找到这儿来到底想做啥子么？天地良心我真的跟你不熟，不要搞的跟我怎么你了似的，行么？”他注意到四周有人停下来看热闹，莫名的有点焦躁。杜雨薇小心翼翼看着叶修文的脸色，却不大在意别人的目光“我去你家几趟都没见到你，后来叶叔告诉我说你现在在中央大学医学院读书，我这才过来找找看的。”叶修文凉凉的看着她：“你也是恁大的女娃子家家的了，你自己心里也是知道的，我跟你之间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你能不能要点脸，不要瞎胡说毁人清白啊？”一番纠缠，好不容易摆脱了杜雨薇，叶修文神色阴郁、撑着油布伞；走进绵绵春雨里。思绪却停不下来：她借口是叶叔告诉她？问题是自己好几天没有回去，跟家里那边是没有接触的，也不曾捎信回去；到底是谁告诉叶叔他现在正在上大学的？这话又是不是真是叶叔告诉杜雨薇的？必须了解清楚，顺便让组织查查这个叶叔有没有问题。他苦笑着想，前世，我是该多瞎；才没有注意到周边有这么多的可疑之处？前世今生两辈子，他第一次承认，曾经的那个自己，输的不冤啊！
　　很快，组织那边的反馈就回来了---杜雨薇确实不对劲，但是叶修文正在上大学这话；还真不是叶叔传的。叶叔这个人倒也不能保证没问题，他是不是钉子？是的话；又是谁家的钉子，现在还在查。目前叶家那边，已经不能保证安全了。为防止意外情况发生，他们父子两个不用再回去。回头再让其它人假托房屋经纪身份出面，借口叶家做生意需要凑本钱，把房子卖了，下人辞了，也就是了。叶家奶奶还住在家里，有自己人关注着，暂时没有危险。这样一来，老人家也能够牵制敌人一部分的注意力，不会被人觉察到他们父子是躲在外面不回家。等最后扫尾的时候，再把老人家接出来就好。组织决定，用最短时间在闹中取静的富人区，找一个大点的符合叶昭中将身份、独门独院的宅子买下来充作叶宅。这样一来，在必要的时候，组织上还可以把这个宅子当做安全屋。今后在叶昭家里做家务的，不再雇用外人来做家务和采买。会用几个组织上挑选过的、可靠的、本地联络员以下人的身份做掩护，这样的话，常驻人口都是自己人；完全不用担心有心人往自己家掺沙子。不管派进来的人做家务能力是大是小，反正他们家需要的是，让外人看见自己家有一帮佣人在工作就行。
　　叶修文在外面转了一圈才回到宿舍，听着同住的同学越聊越兴起，声音也嘈杂起来，简直没法清净。他不由的期望，组织赶紧把房子安排好叫我搬家吧！宿舍里实在人多事杂、很是影响休息，平时放东西还要格外小心谨慎。经常会遇上有特务突击搜查宿舍，神经得绷得紧紧的，实在没法放松下来，还是在外居住比较保险。过了几天，他听人说起杜雨薇失踪了。叶修文旁敲侧击的问过来联络的同志，答复是经过调查，杜雨薇失踪这件事与组织无关。前一阵子，组织确认了她连我们的外围人员都不是之后，就不再派人监视她了，自然对她的去向不感兴趣。当叶家宣布打算搬家的时候，叶叔倒是表示做生不如做熟；愿意跟着叶家走，被叶老太太婉拒；他只好不情不愿的离开。没过多久，老太太的贴身女佣张妈也被愿意给她养老的自家亲戚接走。至此，所有事情全部处理完毕；在组织派来的几个自己同志的帮助下，叶家的人快速而妥帖的转移了。
　　等一切都安顿好了的时候，已经是来年夏天。燥热的天听着知了嘶声叫，让人更加烦躁。为了确保叶氏父子的人身安全，家里的工作人员被再三交代：不能干涉主家的事情，不得跟来访的客人发生交集，更不能对外透露这里的任何情况。平时也不能表现的太过随意、放松，就当自己是真正来叶家做佣人的那样，要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样子。每次被送过来住的人也都会被交代：组织上是花了高价让他们借住在这里，主要是为了借房东背景做掩护，为了避免被房东和他们家的佣人察觉身份不对去告密，千万不要试图打听房东的身份信息，更不要轻易跟房东家里的佣人和其它人搭讪。要注意穿戴得体，虽然彼此都是用亲属关系互称，但这里住着的人都是相互间不知情的人家。到了暂住人员离开的时候，自有其它人负责交接工作；一般都是由负责护送的交通员，带着预约好的汽车或者黄包车到指定地点接人。然后送到另外的接头地点，不会直接上门。这样虽然繁琐，但是安全性确实得到了保障。这个属于备份的安全屋级别很高，不到万不得已，很少被启用。用的时候在外界看起来也就是亲戚间正常的走动，所以并不引人注目。
　　暑假的时候，叶修文跟着叶昭接了个任务去了趟重庆，他们下了船坐滑竿上了朝天门码头，父子俩内心里实实在在地有个迫切想去曾家岩找组织的念头，哪怕是跟自己人随意聊两句都是好的。现实是他们连曾家岩的边都不能挨---那里四周密布着特务的流动哨，就为监视进出八办的社会人士；唯恐漏掉了一人。叶昭有其它事情要做，就交代叶修文去定好的酒店等联络员接头，顺便再休整一下去去乏。叶修文一踏进酒店，就看见脚下是亮得照见人影的大理石，头顶是金碧辉煌的进口超大水晶灯，酒店的豪华程度，不亚于他后世见过的五星酒店。酒店里穿梭往来的礼帽长衫、文明棍、三件套西装、衣香鬓影的西式长裙、中式旗袍，提醒他现在还是民，国时期；自己目前还是个提着脑袋干革命的那种地下工作者。他自然而然的把行李交给侍者，自己空着手走到前台，办理好入住手续。替他拿行李的侍者跟着送进客房，叶修文随手给了小费；关上门。仔细检查了一番后，开了风扇就去洗了个澡。出来，换好衣服倚坐在铺了竹凉席的沙发上。床是不能躺的，万一睡过了头会耽误接头时间，那就失职了。
　　接头地点是一家西式咖啡厅。离入住的酒店不远。为了安全起见，叶修文早早让黄包车拉着自己，围着咖啡厅兜了一圈，在四周观察好了退路、才下车进去。咖啡厅里，留声机播着轻柔的曲子，开着的冷气机配着吊扇很是凉爽。他按约好的装束上穿着米色的西式短袖、下着浅灰色长裤，脚上深棕色皮凉鞋。打了发蜡梳着背头，拿着茶匙轻轻搅着面前这杯美式咖啡，并不喝。不知怎么的，他想起自己当年还是扬州乡下地主家的傻儿子的时候，嘴角不觉微微翘了起来。到了约定时间，对面一个人不打招呼就坐了下来，叶修文不露声色的抬眼望过去，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格外细致的观察对方；单看这个人的穿着打扮应该是接头人的样子。可他显得神色相当紧张而不自然，有点毛手毛脚不太妥当的样子。难道他不知道出门在外、行为不谨慎、是地下工作者的大忌？平时叶修文任何情况下说国语，都略带点宁波口音---这是叶昭特意培训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跟联络员的简短交谈，不觉带了些扬州腔。让他啼笑皆非的是，恰是因为这一点，救了他的命。这个联络员给他的感觉很不好，像是某种危险因为这个人的到来，会随时降临。叶修文急于离开，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对方意欲攀谈的神色。对过暗语确认无误后，他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信封；迅速检查一遍，确认信封封口完好，没有损坏，就迅速对折了收进上衣口袋里。他发自内心的不想跟这个联络员多说一句题外话，伸手招来侍者迅速结完账，然后，跟对方点了一下头示意自己要离开，连跟他握手告别都懒得伸手，就拿起身边装西点的大纸盒就匆匆离开了。他不知道的是这个联络员就是前世的那个叛徒，也来自苏北扬州，跟叶修文原本是一个村里的人，只是两家平时没有来往而已。今天他其实是认出了叶修文的，所以才起了跟同乡攀谈的兴致，没想到叶修文压根不想搭理他。或者说他认出的是身为扬州乡下小地主家傻儿子的杨宗宝；而不是进步青年叶修文或者地下工作者叶悯霖。
　　虽然今天叶修文只是来接收文件的，并不需要让联络员带点什么走；但这不好的感觉让他格外谨慎。他没有直接出咖啡厅大门离开，而是乘人不备迅速闪进了卫生间；谨慎查看过里面隔间都没有人，他就顺手锁上了门。打开手里的盒子，从里头拿出个深棕色真皮邮差包，再从盒子里面拿出一双黑缎面千层底布鞋、一套卷好的月白色中式绸衫裤----卷好的衣物没有折痕，穿着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他飞快地换好衣、裤跟鞋；又取出茶色金丝边太阳镜戴上，沾水把头发分拨成三七开，右眉头再粘上颗小黑痣；最后把纸盒子撕了扔垃圾桶里，先把换下来的衣服折好和鞋一起收进皮包，再把皮包的带子放长斜挎在身上，让包在屁股后面一晃一晃的，看着就像个二流子；这才大摇大摆的出了门。余光看见了刚刚那个联络员被几个人围了起来，正被他们推推搡搡地带着走，在人群里他还一脸不甘的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人。叶修文暗暗在心里给这位点了一排蜡，脚底下却没停；他一直走到确定安全的地方，就迅速找了个公用电话亭，赶紧付了钱进去关好门。观察到四周无人注意后开始拨号，这是个紧急联系电话号码，不是特别的大事不可以打的。一确认电话有人接了以后，他没有多说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只是用暗语把十几分钟前自己接头收到信封之后，为确保安全化妆完毕，刚刚准备离开时；亲眼目睹联络员被人带走一事报告给上级。同时请示要不要转移，要的话是直接回来处去、还是怎么个说法？对方同样用暗语回答：你反映的情况非常重要，我们马上向上级汇报并核实。原则上联络员并不知道，他们的接头人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但为人身安全起见，他现在还是需要赶紧换到这个地方，对方报了个地址。叮嘱了一句记住千万不要自己去酒店退房，没有刚入住就走的道理；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好在你们入住用的是□□，轻易查不到的，不用担心。你们的行李我们会马上派人去取，放心；没事的，还请注意你自身的安全，千万要多多保重。
　　一番通话完毕，叶修文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亲眼目睹联络员被捕这一幕，他不由自主觉得后怕、也庆幸自己因为谨慎，到底躲过了一劫！前世到底是不是这个人坏了事、害这一情报网里其它同志全都被捕牺牲，得等组织确认后才能知道。毕竟这是个突发事件；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心存丝毫侥幸心理，现在上级肯定很忙，盖因我方要尽量赶在敌人有所行动之前，撤离这个联络员知道的所有交通站，联络点，组织他接触过的所有相关人员立即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并迅速进入静默状态。同时还要找关系了解他现在的具体情况。做好应对措施，尽最大努力保障所有同志的生命安全；这工作量也不是一般的大，这简直是跟死神在抢时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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