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再来

　　叶修文找到对方交代的地址，观察过周围没有闲杂人等和可疑的行人之后，才上前敲门。他对过暗号进了联络站，发现叶昭已经到了。屋里除了叶昭，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也在。两个人好像也是刚进门，还没落座。看见叶修文的这副装束和尊容，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等他走过来，那人转身面对他，热情的伸手来握：“小叶同志，干的不错！今天的事多亏了你警惕性高，我们要在向上级作汇报情况的时候，打个报告给你请功！”叶昭替他谦虚“哪里哪里，请功就算了，这些都是我们地下工作者应该做的。他年纪小不禁夸，今后还是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叶修文顿时明白了，眼前之人是自己所在这条线的最高领导，一个在党内也有一定地位的老同志。前世自己没机会见过，只知道他最后是因被叛徒出卖而牺牲了；当初自己被查了又查也是因为这位大佬的死因之谜---怎么也查不出到底是谁出卖了他。看他们像是有话要说，叶修文就转身离开了。大佬很忙，跟叶昭只交谈了一会会，就离开了这里。
　　当天，消息陆陆续续传了过来：除了实在联系不上的同志，撤离工作基本完成。内线证实联络员果然叛变了，交代出了不少联络点跟交通站还有我们的同志。现在全城范围外松內紧在搜捕一个身上带着重要文件的共、党地下交通员。一个讲话带点苏北口音20岁上下，拎个西式点心盒姓杨的年轻男人，具体特征是身高一米七五左右，长圆脸、高鼻梁、双眼皮、大眼睛、不胖不瘦不黑、打发蜡、梳背头、穿米色西式短袖、浅灰长裤。“我的天!”叶修文想“这个搜索范围也太大了吧？还好具体到梳背头带点心盒子，不然得连累多少无辜的人呢？”重生至今，他清除了杜雨薇跟联络员这两个隐患，又用事实证明了这个联络员确实是背叛者，叶修文潸然泪下---前世堵了他半辈子的一口恶气终于散了。虽然目前杜雨薇下落不明，可对自己来讲也是好事，从今而论；她在组织那里挂了号，今后再也不能够在组织内部对自己不利了。静下来的叶修文躺在床上，开始捋一捋今天的细节，看看有没有疏漏。去是路不熟，不好乱打听，滑竿跟小轿又很不像样，在酒店门口招的黄包车到咖啡厅门口下是比较合适的选择---虽然咖啡厅离酒店不远，但是这么做看起来是远处来的；没错。进去直走，看起来像是熟门熟路；嗯，尚可。点清咖，符合洋派知识分子人设。带盖的小糖缸在桌上，供客人随意取用的牛奶是跟咖啡一起送上来的。先加方糖后加牛奶程序没错，虽然会喝，对咖啡，红酒之类，他是真的没有好感。可是，没问题。装逼我是一流的。
　　已知的隐患排除后，自己是留在这里继续搞情报工作，还是趁机想办法去延安？就算去延安也不是想走就走的，想出重庆不是乘船就是搭汽车；现在离开不是时候，那个叛徒正被安排在码头认人。叶修文预感重庆不是他的久留之地---开局就不顺嘛。叶昭回来找到他：“组织上有意调你去敌后根据地工作，具体哪里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你怎么看？”想了想叶昭又说“其实今天我也就是问问你自己有什么想法？这也是那位的意思。如果还是愿意跟爸爸一起干不想走，也没有关系；照直说就是，不要多心。”叶修文觉得自己斗争经验不足，这次能险中求生也是幸运了---主要是对方也是新手，破绽较多才能被自己发觉。如果是地下工作做久了的老手叛变，被特务带出来诱捕同志；自己保不齐会中招。想到这里，他认真的对着叶昭：“爸爸，我认为我自己是刚刚参与地下工作，太缺乏斗争经验了，偶然的一次成功；只能说明以前爸爸教我的东西学了进去，也认真照做了。但是，我自己还在学习摸索阶段，目前并不具备独立工作能力。而我们的工作如果因为经验不足导致意外，牺牲的就不光是我自己，还会连累其他同志，进而影响党的事业。请向领导转告，我的想法是，就目前而言；我还很需要您的指导，这是事实，确实不是我谦虚。”叶昭闻言，欣慰的笑了“你能有这么清醒的认识，这很好！我还怕你急于独当一面，正想着怎么劝劝你呢。技术上的事好办，以你的聪明，学学那些花不了多少时间。工作经验倒确实需要长期积累，这个要胆大心细、多观察、多总结、千万不能急于求成才行。我们现在的工作，一个不慎，牺牲自己事小，但是连累同志送命，对党的事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那就影响太大了。”见叶修文点头受教，父子俩说说笑笑不提。
　　本来是那天领导看上了叶修文的机智果断，加上组织不管是在根据地、国统区还是敌占区缺的就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有意放他出去挑担子。他把意思透露给了叶昭，叶昭的意见是养子对敌斗争经验上，还缺点火候；需要再磨炼磨炼才好。那位想想也觉得很有道理，就采纳了他的意见；同时提醒他记得多给点压力，助孩子早日长成栋梁。既然叶修文决定不走，后面的安排就要跟上，是继续以学业为掩护还是进军队混个职位方便今后工作？就是直属领导兼养父叶昭要操心的事了。
　　一个星期后内线传出消息。没有通知到的同志中有几个不幸被捕，被牵连的人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二十个左右，这些人全部被突击审了审，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其中具体还有没有叛变的不清楚。因为这些人连同叛徒在内、很快就被特务机构一起秘密处决了，时间快的连得到消息后、组织营救都来不及。这和前世的情况又对上了，那时候自己所在这条线莫名暴露；这条线上最重要的是养父跟那位，两个人最后都落入他们的圈套里牺牲了。唯一幸存的是自己，落到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就是因为被捕的同志无一幸存，连叛徒也被灭了口。在长江三火炉之一的重庆，夏天炽热的阳光白的刺眼，人像呆在桑拿屋里一样潮湿闷热；不停出汗，浑身粘哒哒的。可叶修文这会子却感到刺骨的冷，仿佛无辜者的鲜血像冰冷的潮水一样淹没了他，粘腻厚重的血腥味令他透不过气来。就为了那么个东西，前世自己半生蹉跎，若不是这次自己行事谨慎，今生又差点被他给毁了---可惜了，就算自己想报仇、偏又没处去寻这个仇人！前世今生这个叛徒，都没能如愿踩着被他出卖的同志们的尸骨往上爬，虽然他已经得了报应；可自己也没了能亲手报仇的机会，对叶修文而言，终究有点意难平。
　　不知道叶昭是怎么操作的，他凭着七拐八弯的关系混进了军事委员会。职务跟在南京时一样，还是中将参议头衔；不同的是，现在这个参议是国字头了。等开学的时候叶修文没能继续坐进教室，他重新穿上军装，做了叶昭的副官。叶修文知道：现在，是叶玹跟叶悯霖的深潜期，取得了阶段性成果。跟当年在南京的时期不同，现在的叶昭很是吃得开。说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都不为过。这事传到总裁的耳朵里，换来一声嗤笑：“叶毓璋这个犟骨头也有学乖的时候！早这样听话，我也能多个可用之人---不过他嘛，还是再看看罢。”对于叶昭，他既欣赏这个人出色的军事才华、又头疼他凡事非要弄个清楚，有时候甚至敢抗命不尊的耿直狷介，而且其人政治立场始终未明的缘故；在总裁心目中一直不能放心的委以重任。现在，情况好像已经开始往好的方面发生变化······
　　叶修文对着报纸上的一张照片出了神---那是新出现的国民偶像，一个像素粗糙的报纸都模糊不了她美丽容貌的小小少女。这个艺名叫凤飞的童星轮廓让叶修文有一丝熟悉的感觉，他想了又想，也是很费力了。终于，在记忆深处浮现了一个印象深刻的名字，跟养母一起遭遇不幸的三兄妹中的大女儿叶淑珍！果然，当初他们确实是死遁；可是，为什么呢？叶淑珍在上海出现了，那么叶尚武跟叶淑仪在哪？
　　叶昭回到家，看见沙发上对着报纸发愣的叶修文笑了“怎么了？思春哪？”叶修文听声抬头横了他一眼“并不，我有这么禽兽么？她才多大啊？爸爸你仔细看看，这是谁？”叶昭到底抚养过这几个孩子，加上当初听闻噩耗还伤心过很久，除非凤飞动过刀子整容，就算她再涂脂抹粉也不可能认不出属于叶淑珍的轮廓。“叶淑珍？她真的还活着？还有那两个呢？”叶修文冷笑“一个冒了头，那两个也快出来了，就是不知道他们打算顶着哪方名义出现。”冤有头债有主，看来是时候搞清楚当年这四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凤飞是演歌舞剧出道的，被称为天才少女，歌喉很动听，据说还能跳芭蕾；已经被电影公司发掘去演电影女主角的童年，第一部电影还没上映，人就已经是很受追捧的国民妹妹。电影公司老板给她造势说她是什么国民闺女，据说很多人都在期待她长大，想看看她到底能长成怎样的绝代佳人。
　　叶昭动用了他自己的老部下去查当年那件事。一个月后，所有能查到的事情就摆在父子两面前。叶修文没见过的养母叫柳嵋，小字爱莲；出身于北京的大户人家，但是庶出。当年也是个进步的文艺女青年，跟当时大多数青年学生一样投身于革命的洪流中。家里很早就给她定下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却被她反出家门而作罢，她本人也是因为不听话被逐出了那个封建大家庭。柳嵋因她的美丽且多才多艺，在北京、广州、上海等等，所有她经过的地方都很受当时众多的革命青年追捧。没多久，她认识了叶昭并为他倾倒，开始追求对方。女追男隔层纱，这个热情美丽的少女很快俘获了年青的战神。在一九二四秋，两人在上海结了婚，盛大的婚礼过后；叶昭跟妻子短暂相处后为了继续他的革、命事业，又离开了家。老母亲则碍于儿子不是亲生的，在跟媳妇相处中，总是带着几分客气。有点看不惯柳嵋平素的热情奔放，又碍于不是亲生儿子儿媳不想管，所以没多久就从上海避居到老家宁波。柳嵋婚后沉迷于罗曼蒂克，奈何叶昭不解风情。特别是跟叶昭的婚姻同柳嵋当初的期待落差太大，加上她又不肯让婆婆过来一起住，夫妻两人矛盾渐生。甜蜜的婚姻生活此时宛如蜜糖里掺了碎冰渣，继续吧，有着说不出的尴尬而别扭，放弃吧，又点舍不得把英俊的战神拱手让人。这让她烦恼倍增，又无人开解；倒使她没空去闹革、命了。柳嵋结婚的第二年，一个跟她同时参加过革、命的娘家表哥，带着一个男婴找到她；说是战友遗孤托她抚养。恰在当时叶昭知道她怀孕，却不知道她因为闹气而流产，伤了身体导致不孕。这个孩子的到来，让柳嵋鬼使神差的写信告诉叶昭自己生了个儿子。叶昭得知有了儿子，兴奋的给孩子取名叶尚武。为免泄露实情，柳嵋辞退了原本家里伺候的佣人；又雇了个本分、能干、不多嘴的老妈子来帮忙。带孩子本身就是个很琐碎的事，倒让她也因此躲过了血雨腥风的二七年，从上海开始的那次针对所有进步人士的大屠杀。
　　二七年初，那个人又写信让柳嵋帮忙，说年底还会有一对孩子带给她养着。柳嵋又跟叶昭谎称怀孕，并收买家里的佣人保守秘密。这一年年底，两个出生不久的女婴附带着一个保姆被送了过来。叶昭也接到消息说柳嵋生了，是对双胞胎女儿，于是取名叶淑珍，叶淑仪。跟叶尚武那时候一样，叶老太太还是事后接到消息，才从老家动身过来看看孩子。柳嵋心虚，怕老太太看出猫腻。跟叶尚武来的时候一样，委婉表示带孩子有老妈子，不好意思让老人家费心劳神。叶老太太不知为什么，对这几个孩子也没有多少喜爱、不舍之情。看柳嵋这样子，也乐得省心，意思意思过后，就打道回府了。
　　叶昭颇有资产，也因为自己经常不在家，对于柳嵋还是很大方的，花钱方面从来没有限制过她。柳嵋生性温柔，对三个孩子从不大小声，在对他们的教育方面也还重视。女孩子们来的时候，刚满三岁的叶尚武已经由老妈子接送开始上幼稚园了；这在当时也是不多见的，孩子们对于这个漂亮妈咪也很是依恋。她说是带孩子，其实这三个不是亲生的孩子，于柳嵋而言跟小猫小狗无异，高兴的时候逗逗，就这么养着也花不了多少钱。混迹于各种大小文艺沙龙、经常跟不同的朋友去喝喝咖啡、看看电影、逛百货公司、再加上做衣服弄头发修指甲什么的占据了柳嵋大部分时间。白天她几乎不怎么在家的，晚上偶尔还会去看看戏、跳跳舞。她并不虚荣、奢靡，还经常把自己料子不错；但是过了时的衣服拿出来，让家里的老妈子按她画的图样，就手改了给两个女孩子穿。这样既让孩子们穿戴的时髦漂亮，也不增加什么花费，很是经济实惠。总体看起来柳嵋是一直忙忙碌碌，出轨是不可能出轨的，只是小布尔乔亚了一点；生活也并不空虚。纵使没有叶昭的陪伴，柳嵋也算是把日子过得也很有情调了。
　　叶昭一直在外征战，柳嵋不是没有机会跟随左右。但是，柳嵋这个大小姐，非常喜欢属于上海的罗曼蒂克风情、还有安逸舒适的生活环境，不想离开这里。而经常在前线奋战的现实，实在很有妨碍、也不允许叶昭带着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太太在身边，叶昭自然也就随她乐意，想怎样就怎样。柳嵋之死源于一次偶然：在叶尚武七岁那年冬天，原本星期天应该去文艺沙龙一整天的柳嵋，因为突然感觉不太舒服，就提前回了家。进了院里，发现老妈子不知道去了哪里，房门却关着；里面传出保姆跟三个孩子说话声---说的居然不是中国话！柳嵋本能的反应，就是赶紧离开，如果她当时离开后，去找了叶昭的朋友或者她自己的朋友来设法解决问题，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可又恨又怕的柳嵋作出了最不理智的选择，她辗转找到那个送孩子来的亲戚；当面质问他“你给我送来的，到底是谁家的孩子？”那人察觉这件事露了馅，就摆出一副无赖嘴脸“你真是天真，都不问仔细了。我说是烈士遗孤你就信了啊？柳嵋啊柳嵋，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啊？”柳嵋心底发寒，恨恨地看着对方，知道今天不能善了。“你非要弄明白，我也就实不相瞒，他们是我母亲那边的人；你家那保姆就是他们的亲生母亲。”他的母亲是个日本歌姬，他本人是中日混血儿。这么说，他送来的三个孩子不是什么烈士遗孤，是日本人！柳嵋气得想打他，那人不等她动手，就手抛出了另一个炸弹，震得柳嵋魂飞魄散：“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我今儿索性就把话一次性说透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高贵的大小姐？你爹是庶子没错，他跟我一样是日本人生的；还有，你妈也是日本人，还是个纯种的！你还不知道吧？你个杂种比我跟日本人血缘还近呢！你跟这还给我装什么装？······”
　　柳嵋闻言，精神上受到了巨大冲击！原来她自出生起，就是一直是作为一颗闲棋冷子，在有心人注意的目光下慢慢长大的。开始让她给别人养孩子只是对方的第一步，后面会用揭晓她身世为要挟逐渐让她做其它事。知道了实情的柳嵋，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竟然是中日混血儿的身世！她依旧摆明态度，坚决不肯松口答应跟日本人合作，最后，她被日本人当做叛变者残忍杀害。柳嵋一死，这三个孩子在叶家就没有了保护伞。必然会被送回宁波，养在老太太膝下；三个孩子背后的人不指望孩子不是叶家骨肉这种事，能瞒过人老成精的叶老太太。为了掩盖真相，也为了消除痕迹，日本人杀害了三个身形差不多的流浪儿，跟柳嵋的尸体一起焚毁。他们不知道的是，柳嵋在去找人之前，为了以防万一，写了封信给友人揭露了她所知道的一部分真相，即在信里暗示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在她被害之后，友人就把这封信当做寻找真相的线索还给了叶昭。被气愤冲昏头脑的叶昭只以为这是柳嵋出轨的证据，一气之下，没有多想就把信烧毁了。直到叶修文发现其中可疑之处，叶昭也还是将信将疑。后来因年代久远，工作忙起来就丢开此事；并没有特意去查证。直到今天看见报纸上的凤飞，虽然已经几年不见；小姑娘的轮廓也长开了一些，那也明明白白就能看出她是当初的叶淑珍，可她的脸上也确实找不到一丝柳嵋和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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