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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宋文生在家里算着时间,听见楼道上钥匙串撞出来一串铃铃的响,一把拉开门,隔着防盗门吓了顾朗一跳。顾朗站在外面等着宋文生把防盗门也解开,责怪他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开家门。宋文生很好笑地看他一眼,问他:“你时时刻刻担心我横死家里,这个家那么穷酸,我的五百万又已经拿给你去挥霍,歹人是做什么放着别墅不动要跑来这里?”
顾朗被他噎到,他很少有时候能说过宋文生,宋文生也没有留时间给他措辞,拉着他催促,让他快把自己收拾齐整出门。
“不先吃饭?”顾朗在卧室里换衣服的时候出声询问,这句话被裹在衣服里搅成一团,宋文生没有听得很清楚,就探头往房间里张望,第一眼没有看见顾朗身材怎样,却看见他背对自己,腰背上几条刺目伤疤,明显是被利器伤出,像长虫攀附在上,每一道底下都潜着一些不可明说的恩怨。
宋文生吓了一跳,直觉自己窥破什么旧事,匆忙拉回视线,那些疤痕却还刻在他眼前心上,像蠢蠢欲动的群魔。他只能刻意地大声反问:“你见过几人是在家里吃饱饭还去混酒吧?”
顾朗被他逗乐,宋文生失忆失得彻底都还对寻欢作乐的路数熟稔至此,自己还没有自觉。
宋文生听见顾朗莫名其妙笑出声,觉得他想到的不会是什么好事,又皱着眉头回去看他,看见这时顾朗已经换好衣服,衬衣西装裤,在外面罩着件羽绒服,背脊笔直,确实同小提琴十分搭调,却是宋文生从来没有见过的扮相,他看得奇怪,直接问顾朗:“今天怎么穿成这样?”
顾朗低着头把纽扣一颗颗扣好,敷衍说是酒吧老板要求,嫌以前太随便。
“临时搭场还这么多事。”宋文生看顾朗穿衣都觉得十分麻烦,就低声替他抱怨。
顾朗听见,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又重新垂下视线,没有搭腔。他想自己费尽心思其实只因为宋文生要来,最好以后宋文生想起自己都是这般利落干净的模样,但这点心思他也只在心里默念,一遍复一遍,没有一次够胆量开口。
等出了这栋单元楼,他们俩一同走在夜幕拢下的嘈杂街道上,顾朗下意识让宋文生走在自己身边,靠着街道里侧。这条街不太平,挑染的青年群聚成堆,靠在改装过违反交通法的机车身上,他们没有帮派归属,也不讲究规矩道义,大声谈论过往行人的可压榨价值,吓得加班回来的工薪阶层瑟瑟发抖。站街的女人在一条街的浑水里占据一片干净空地,无聊地听这些精力旺盛但是口袋空空的小子和自己开玩笑,默许他们在自己身上找点乐趣,女人们手指间夹着香烟头星星点点的明红光亮,香烟灭掉之后就哈着气暖手,等喝醉的老板来照顾生意。宋文生不常出门,在这条街上还是张新面孔,新面孔都是可以敲打的对象,这一条街上纠缠不清的利益个体像感受到飞蛾落进蛛网的震颤一样,目的不同、意味不明的许多目光纷纷刺探过来,但是宋文生毫无知觉地走在顾朗身边,顾朗替他全都遮挡回去。顾朗听着宋文生给自己讲明星们扯不清楚的花边新闻,想起过去他也经常和宋文生走过一条条野兽蛰居的小道,他是宋文生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但即使在他们走过的路程上,他也很少同宋文生左右并行,从前宋文生是跟在他后头,后来又不知不觉变去前面,顾朗在他背后,守着他一起走,他们虽然走在一路,他却总也只能望见宋文生一个背影。
顾朗侧过头,悄没声地打量宋文生一眼。宋文生低头走路,发梢被身边发廊的招牌灯光染成暖黄,这一片全是霓虹灯的领地,星光月光都被比得惨淡,但至少夜色很亮,足够顾朗记下宋文生每一点细节。
这一条躁动的小道他们走了挺久,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长到令人不安,可顾朗仍然贪心,他盼这条路最好再长一些,长到穷他余生也不可走尽。
最后他俩停下的时候是站在一家酒吧外面,货真价实、供人消遣的酒吧,架着大红大绿的闪光招牌,宋文生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叫做柳林春。
“这名字起的,”他转过头去看着顾朗笑,“好像话本小说里秦楼楚馆。”
顾朗也笑起来,他自己第一次听见这名字也这么想,但仍然正经向宋文生解释说是这家老板娘姓柳,并劝宋文生最好不要同别人讲出口,他上次这么对老板娘说话时差点不能活着走出。
宋文生听着听着,问他是不是同老板娘相熟,他想了一下,回答说是老朋友,互相帮过很多。
说话间他推开门带着宋文生走进去,店里灯光昏暗,灯色变换间能看见已经坐满酒客,人声嘈嘈,但是气氛还没开场,吧台边一圈台阶架起高台,上面现在只站着灯光,幕布遮下,等着角色登台。
听见门边的响动,靠在吧台上的一个女人转过头,看见是顾朗带着一身寒气从门外走进,就挥手示意他快些过来。顾朗注意到,附在宋文生耳边说这就是那姓柳的老板娘,宋文生听来有点诧异,没想到老板娘自己也下场玩乐,顾朗又解释说是因为她喜欢热闹。
这句话说得自然,却引得宋文生不由得多看顾朗两眼,顾朗被他看得奇怪,听见他问:“你同老板娘很了解?”
顾朗愣了一愣,点头说是,又补充说毕竟是很多年认识下来的朋友。宋文生听完,又冲老板娘打量一番,转头促狭地朝顾朗眨眼,打趣他说:“而且还是个美人。”
顾朗被他吓得站住,终于发现宋文生是在误会什么,想追上去解释时宋文生却已经走到老板娘身边介绍自己是顾朗的朋友,老板娘听见,朝顾朗挑了挑眉投来惊讶的一瞥,转眼又转过头去和宋文生握手攀谈,等顾朗走到他们身边时他们进展神速,老板娘已经请好宋文生一杯马丁尼。宋文生打听到老板娘名字,赞美她说:“胭脂的胭,听起来很温柔。”柳胭听宋文生讲话,几句下来已经眉眼弯弯,等到顾朗走近,嗔怪他:“阿顾,我以前都不知道你有这么有趣的朋友。”
“他之前出车祸受伤很重,现在本来也不该出来乱转。”顾朗看宋文生一口接一口饮酒,心里已经开始后悔。宋文生听见却很不屑,在柳胭背后朝他扮怪相。
柳胭看懂他眼里的担忧与不满,拍了拍他的肩膀,保证自己会照顾好宋文生,让他快去后台准备,不要让秦栀久等。
一等到顾朗走远,宋文生就开始叹气,抱怨顾朗一天到晚过分担心自己安危,竟然还托柳胭照顾,好像他是顾朗的五岁小弟,可是自己分明已经二十有五。
“你刚刚才说自己车祸失忆,怎么又知道自己今年二十五?”
“当然是顾朗说的。”宋文生把重点转回搭讪,开始套问柳胭今年年龄,他也问得很有技巧,柳胭并不觉得突兀,但仍然举杯堵他的嘴,只告诉他自己可以当他姐姐,看宋文生好像并不满意,她率先转开话题,仍然就刚才的问题追问:“你还真是很相信顾朗,他说什么你都信。”
“我朋友嘛,”宋文生耸了耸肩,“总不会害我。”
“让我猜猜,是不是也是顾朗说你们是朋友?”
“不是的,顾朗他只会不好意思,”宋文生手里晃着酒杯,“是我自己感觉。”
柳胭听他这句话说得认真,盯住看了他一会儿,最后下出结论,说他和顾朗真是一点儿也不像。
“又没有法律规定一定要两个人相像才能做朋友,”宋文生对柳胭笑出一口白牙,“你看,你这么好看,我同你也一点不像,现在也已经是朋友。”
柳胭被他逗得低下头发笑,笑完却看向别处,说如果自己现在没有喜欢的人,想必就已经爱上他。
这言外之意十分分明,宋文生遗憾地感叹一声,垂着头说柳胭喜欢的不论是谁必定玉树临风潇洒倜傥,自己是一万个比不上,柳胭现在却只是听着笑着,招手唤来酒保续酒,没有再说话。
宋文生挠了挠头,觉得再这样下去就要变成自己讲单口相声,突然间听见身边传来麦克风试音的声音替他解围,他偏头一看,发现舞台上许多人已经准备妥当,就要替这夜场正式揭暮,顾朗也在其中,却不是主角,藏在追光灯后面,同其他管弦乐手一起做好姿态,手指已经按在弦上。宋文生真见顾朗上台还是有点惊讶,但顾朗确实学过许久小提琴,甚至偶尔也真来这间酒吧找老友喝酒拉琴作自己唯一的消遣,不然他也没必要特意把步枪藏进提琴盒子。
同其他人一起置身台上又脱颖而出的真正主角是个年轻女孩,穿黑色,一双带绸缎手套的手已经握住麦克风支架。蓝绿灯光交错替她染色上妆,这一排打光之外没有别的亮灯,仿佛整座酒吧只剩她一人还在呼吸生长,这个年轻的美人长发盘起露出纤长的天鹅似的脖颈,手腕腰身都是细细,好像撑起她全身的不是骨架而是一株挺秀的珊瑚。她美丽而堪称浓艳,但宋文生仍然认定她是个女孩,不仅因为她身骨纤细,还因为她一张脸上笑得温温柔柔,似乎她是正要在教堂演唱圣诗,跟牧师一起低颂哈利路亚。她站在这儿,却没有领会过这里切实所有的一点绝望与愤恨,连最近的酒桌都同她如此遥远。
“她就是秦栀,在这里驻唱,只唱前半场,”察觉到宋文生看得发愣,柳胭把酒杯伸到他面前提醒他回神,在暗光里唇角上扬,“我很爱惜她。”
“能看见她很让人高兴。”宋文生同柳胭碰杯,没问为什么只让她唱一场,他知晓很多酒吧,只在不深的夜里才含蓄而恪守礼仪。
这时候乐声奏起,宋文生重新抬头,乐手们都投入到面前的曲谱之中,只有顾朗偷空向台下一瞥,两人目光相接,宋文生朝顾朗遥遥举杯,看见他眼里藏着笑意。
那个女孩垂下头去作哀婉的演唱,一首慢歌,很合适替前半夜伪装一点正经。她把嗓音压低,几乎不像一个少女。她唱:
“Each step I left behide
Each road you know is mine
Walking on the line ten stories high
Sayyou\'ll still be by me side
If I could take your hand
If you could understand
That I can barely breath the air is thin
I fear the fall and where we\'ll land……”
柳胭一只手搭在宋文生肩头,她斜靠在宋文生身上,已经有点喝醉,灯光偶尔划过一片,蓝调灯色里她目光昏沉不明。她问宋文生:“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开心阿顾得你这样一个朋友?”
宋文生想了一下,准备摇头,柳胭却根本没有想要等他回答,他看过去一眼,确定柳胭是喝醉,就住嘴听她讲下去,也满足自己好奇心。
她接着说:“阿顾这个人,很怪的,心里面想很多,让他开口又一个字都不说,他讲话的时候实在是吝啬到气人,我好多次都怪他,要和他绝交,但是他这种人,朋友又很少,我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你,唯一一个,好多年了。我就想,如果我不理他,他会不会就成一个人,我就又替他难过,最后又不怪他。有时候我觉得这会不会是他故意,让我没法跟他生气,但是你知道,阿顾这个人……”
她停了一会,闭上眼,一支手撑在吧台上,好像是陷进回忆和好梦里去:“阿顾这个人啊……他朋友很少,所以他如果觉得你是一位朋友,他就对你很好。”
宋文生理解柳胭现在只是说醉话,一阵轻微的发酒疯,但他还是很想插嘴,说“我知道”。
柳胭又突然地对宋文生笑起来,很得意的样子:“所以我很开心阿顾有你作朋友,现在他已经不是孤家寡人,我可以随便同他吵架。但是我要同他吵架,就只能委屈你,”她郑重其事地同宋文生说,“以后你就要陪在阿顾身边,不能走远掉,不要留下他一个人。”
宋文生低下头去看着柳胭,最后面上浮现一点微笑,他答应下来,说:“不委屈的。”
然后他注意力转回听歌,转回顾朗,顾朗的视线却已经转回曲谱。台上那个穿黑的女孩,叫做秦栀,她继续唱下去:
“We fight every night for something
When the sun sets we\'re both the same
Half in the shadows
Half burned in flames
We can\'t look back for nothing
Take what you need sayyour goodbyes
I gave you everything
And it\'s a beautiful crime
……
We\'re leaving the things we lost
Leaving the ones we\'ve crossed
I have to make an end so we begin
To save my soul at any cost
……
I gave you everything
This darkness is the light
This darkness is the light
……
I gave you everything
And it\'s a beautiful cr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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