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斤黄酒

　　可是他虽然不动，梦里的那个人却还是醒了。

　　袁振飞看着那蝴蝶翅膀般的睫毛使劲颤动了几下，然后那被遮挡住的黑玛瑙一般的眼睛得以重见天日，杨泽宇刚醒，显然还没搞清是个什么状况，那双眼里仿佛藏着一汪幽深的泉水，直勾勾地盯着袁振飞。

　　袁振飞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杨泽宇的失态只有那么一瞬，很快他便用长长的睫毛遮住了那双黑得有些过分的眼睛，他垂着眼，站起身来，双手垂在两侧，没有吭声，身上无端就带着一股自矜的感觉。

　　袁振飞站在暗处，杨泽宇背着光，月色似乎尽数都倾斜在了他的身上，帮他镀了层银白色的华裳，是一副足够赏心悦目非常适合在梦中永久收藏的画。

　　袁振飞没头没脑地想了想，自己把自己给逗着了，他没想到一年之内居然能见到杨泽宇两次，他得收回之前的话了，遇见王老头的那天不再是他来北京最幸运的一天了，今天才是。袁振飞估摸着要是一直没人开口他俩能在这待一晚上，对面的人好看归好看，看一晚上虽然也不会腻，但站一晚上他的T恤和沙滩裤肯定撑不住，风太凉了点。

　　更何况，两人之间又没什么关系了，他凭什么不要脸地盯人家盯一晚上？

　　袁振飞盯着那个仿佛是从他心尖上拓下来的人，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道，“你怎么，来北京了？”

　　杨泽宇眨眨眼，回答道，“我辞职来北京自己创业了，今天晚上有点事，正好经过这里时看花长得有些好看。”说罢他自己愣了好几秒，露出了一个有点尴尬的笑，花开得正好这种话已经是过于私人化的回答了，并不太适合他们目前这种点头之交。

　　袁振飞笑着打了个哈哈，“我是循着这香味过来的，没想到正好看见你，睡在亭子里跟花仙子似的。”

　　杨泽宇点了点头，没有对花仙子这三个字提出什么意见，而是问道，“你呢？怎么来北京了？你不是在家上班吗？”

　　他凑近了些，袁振飞只好再后退一步，毕竟袁振飞自知定力不佳，不是很能挡住美色的诱惑，偏偏今晚的月色又这么美，他抬起头，将视线从对面的人身上撕下来，装作赏月的样子满不在乎地说，“那三瓜俩枣的工资太低了，这么大个人了还靠老妈的养老金活着挺不好意思的，干脆就辞了出来见见世面。”

　　杨泽宇点点头，没说话。

　　袁振飞这时凑近了些看他，才在这浓烈的蔷薇花香中嗅到了一股子不怎么明显的酒味，不是他自己身上的，那么就是……袁振飞低下头打量了杨泽宇片刻，在心里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人喝酒不上脸这点倒却一直没有变，明明不会喝酒却每次都能装出一副大尾巴狼模样。

　　有些事情还真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要是袁振飞今晚没喝那口小酒，要不是今晚的月色那么美，他肯定不是平白无故上了头跑到这种地方来，同理杨泽宇也是一样，他要不是喝酒耽误了智商，肯定不会在这里和袁振飞大眼瞪小眼。

　　他们会像年前那次碰面一样，将成年人之间的分寸和距离掌握得恰到好处，点个头打个招呼，聊几句屁话，再互留个永远在列表躺尸的电话，生疏得找不到一丝往日的情分。

　　一阵小风吹过，两个大男人大眼瞪小眼的样子实在是有点雷，而且袁振飞还有点冷，他打量了一下杨泽宇，穿着衬衫配西装裤，看起来比他这寒碜的一身好了不知道多少倍，还比他暖和。

　　于是袁振飞尝试着艰难开口道，“你是打算去哪里？”

　　杨泽宇歪着头看着他，想了想说道，“回家，坐地铁八路再转十路。”

　　我了个乖乖，你知道地铁站离这多远吗，还得先坐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袁振飞感觉自己头有些疼，本来多机灵一个人啊，每次喝了点酒就一副傻乎乎的样子，还每次都是从强装镇定式傻乎乎变成自暴自弃式傻乎乎。

　　也不怕被人给卖了。

　　袁振飞突然伸出了手拉住杨泽宇的胳膊，说，“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

　　杨泽宇其实虽然是有点醉了，但肯定还没到傻得意识不清的地步，他只是头有点疼加上反应慢半拍而已，也正是这慢半拍的反应，让他理智回笼慢了半秒，拒绝的话还停留在唇边，，身体已经本能般地点了点头，答应了袁振飞的请求。

　　袁振飞见他点头，瞬间就松开了他的手，然后转了个身，道，“我去找个位置处理一下我的大二八，你先坐亭子里等我几分钟。”

　　杨泽宇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背影抬起了脚，又老实缩了回来，坐在椅子上等人，他感觉自己手臂被袁振飞握过的地方实在是太烫了些，心脏也是，跳得实在是太快了点。就算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心脏却还是只为那个人而跳动着，杨泽宇坐在这个小凉亭里，第无数次地在心底唾弃自己。

　　袁振飞很快便停好了车向回走，北京的夜晚真是不好受，他缩着脖子，佝偻着腰，姿态着实不怎么好看。他搓着手掌一路走到凉亭前，不知出于一种怎样的心理，突然就有了和夜晚作对的勇气，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不畏严寒了，挺直了身板将人字拖踩出了跨正步的气势。

　　杨泽宇坐在椅子上，听见声音，抬起头，眉眼弯弯，眼睛里好似揉碎了一片星辰。

　　袁振飞脚下差点一滑，对方这副模样太犯规了，居然能比自己的梦里还好看。所以说袁振飞见喝醉了的杨泽宇真的是万分头疼，喝醉酒的他实在是太乖了太犯规了，正好是自己最无法招架的模样。

　　“我先带你去坐公交去地铁站，快点，现在挺晚的了，再晚就没车了。”袁振飞扔下这么一句话，转个身就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做一个足够尽职的带路人。

　　杨泽宇拖着步子跟在他身后，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胃里泛起了的酸痛感怎么都压不下去，他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对，可是他就是忍不住去想，袁振飞看见他醉成这副模样，居然连扶都不打算扶他一下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有把小钝刀在细细地锯，难受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言地上了公交车。杨泽宇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他向来有些晕车，于是把窗户开得挺大，偏过头打量着窗外的景色，一路的霓虹灯流光溢彩，在他的身上不断变换着。

　　袁振飞坐在他身边，被风劈头盖脸地吹了一路，感觉自己冻得都有些麻木了。

　　然而风在突然间停了。

　　杨泽宇瞥见了他裸/露在外的小腿和胳膊，心底暗暗骂了这人一声傻/逼，然后将窗户拉得死死的，头靠在窗户的那一侧闭目休息。

　　袁振飞自然是知道杨泽宇晕车所以开窗的，但突然关上窗，莫非是见自己穿得少？袁振飞在心底可耻地乐了。乐完后他又不禁心想，杨泽宇没事吧？

　　杨泽宇的晕车可以说是袁振飞多年来见过的最为严重的，只要是封闭车厢，不管是小轿车公交车面包车还是大卡甚至火车，就没有他不晕的，而且现在他还喝了酒，袁振飞现在心里满是将旁边这个靠着窗户的人揽进怀中的冲动。

　　杨泽宇头靠着窗，偏偏这条路似乎路面还不怎么平整，他感觉自己快被磕出脑震荡来了，更别说胃里还有近一斤白酒和一些乱七八糟的配菜在翻天覆地，杨泽宇痛苦地将身子蜷成一团，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试图强行压下胃里的叛乱。

　　可惜是不行的，那个坐在他身边的人，还一声不吭。

　　杨泽宇感觉自己好久都没这么委屈过了，他心想，反正我今天喝醉了，有特权，小小地放纵一下自己又会怎样？

　　于是他缓缓抬起头，将自己的脑袋靠袁振飞肩上了。

　　袁振飞本来满心紧张地盯着杨泽宇，一只手松开又握上却始终没能在杨泽宇的身上哪怕是轻轻碰一下，他盯着杨泽宇头缓缓抬起，大脑飞快地想哪里有袋子，还是帮他把车上的小垃圾箱给拎过来，话说这又不是家乡，公交车上真的有垃圾箱吗？

　　他脑袋里乱糟糟的，然而随着肩上一沉，所有的思绪在那一瞬间都飞走了，他所有的五感都用来捕捉身边这个人的一举一动了，杨泽宇靠在他的肩上，小脸煞白，眉头紧锁，很显然在忍着难受，袁振飞自然知道自己对这个人还保留着怎样的感情。

　　所以虽然明知对方不会要，他还是恨不得以身代受之。

　　还没坐到站，袁振飞就拉着杨泽宇下了车，晚风习习，杨泽宇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感觉酒都醒了不少，然而刚做出了那么丢人的事，他觉得自己还是继续装醉比较好。

　　袁振飞一下车就用了十分的克制松开了杨泽宇的手，然后说，“抱歉，见你不太舒服，自作主张就提前下车了，还剩两个站我们走到地铁站去吧。”

　　杨泽宇，因为还在装醉，所以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袁振飞笑，偶尔眨眨眼，一句话也不说。

　　袁振飞只好又叹了口气，心想今晚真是老天对自己意志考验，他转了个身，背对杨泽宇，说，“走吧。”

　　袁振飞本以为这会像之前那个偏僻小公园一样，他们俩人一前一后，相安无事。但这里毕竟是个闹市区，路上还有着不少人，有些个大型商场还没关门，这里繁华热闹，他们俩人的之间悲喜似乎都被这鼎沸的人声给冲散了不少。因为担心，袁振飞时不时就回头看一下杨泽宇，确认他就跟在后面。而杨泽宇一见他回头，两人视线一交错，他便在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像是无害的动物，把袁振飞这颗心都笑软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间越来越近，到后来，杨泽宇几乎是黏上了袁振飞，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以至于有个人没注意，直接把杨泽宇撞上了袁振飞的后背，那一瞬间他甚至感受了有温热的气息蹭到他的脖颈上，整个脖子都酥了。

　　转了两趟地铁，杨泽宇带着袁振飞来到了他家，他住的地方是一个有点偏的老旧小区，但进去了才发现里面的装潢居然还不错，清爽的白灰两色为主色调，各种家具一应俱全，还有一个房间和阳台，比袁振飞本人的生存环境好了不少。

　　袁振飞站在门口向屋里打量了几眼，很快便收回了目光——他有点不想承认，他是在看这个屋子里有没有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杨泽宇敞开着门，换好了鞋，靠在门边的鞋柜上问，“你怎么不进来坐会？”

　　“不用了，我得回家了，明早还有点事。”袁振飞拿出了打了一路腹稿的台词。

　　杨泽宇垂下了眼，压下心中那股苦味，说，“今天真的是太麻烦你了，要不然你留个号码，下次我请你吃饭？”

　　袁振飞感觉似乎自从进了家门，杨泽宇就正常靠谱多了，莫非走一路酒醒了？袁振飞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一路走的还真是蛮尴尬的，估计杨泽宇自己也不太愿意去回想，至于下次一起吃饭这种事情，则被袁振飞的cpu直接过滤了。

　　袁振飞报了个号码。

　　杨泽宇掏出手机记了下来，心想，原来他换号了，怪不得自己那晚发酒疯一口气打了几十个电话没人接，就连短信都石沉大海了。

　　袁振飞告别了杨泽宇，对着地铁路线图计划好了回家之路，可是最后有一小截路已经没车坐了，坐车不觉得，走回去那就是一段不小的距离了。

　　袁振飞从地铁站出来，打算靠着自己的十一路公交自力更生，没想到运气不错，走了一小会居然碰上了私自一个开三轮车载人的老大爷，两人刚好还是一路。最后老大爷看着大家一起苟且在夏日凉风里的情谊，收钱时还给他抹了个零头。

　　袁振飞折腾了大半夜，终于晃晃悠悠回到了家，倒床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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