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

　　陈圣帝二十七年春末夏初，长鲁倾全国之力进犯陈国南居关。南居守将孙福因未审便杀害奸细被仪亲王押解回都城，却无罪开释，他想找老国丈谋个其他地方的官职，那之后便呆在都城，不曾回来。暂代守将之职的将领为野戍关副将，他急忙向野戍关请求增援，仪亲王陈以晖及得王陈以昂亲自领兵前往。

　　仪亲王一边抗敌一边朝圣帝请旨，请求援助，可惜所有奏折都没能到圣帝面前，都城之内的人，还都在安享他们以为的天下太平。

　　夏至，尚国册立最小的皇子原瞳贞为新太子，还未及昭告天下，新太子既领兵出征，直捣长鲁后防线。

　　长鲁人虽勇猛，但打仗毫无章法，得知后院起火，立刻返回扑救，陈以晖带领的陈军得以喘息，随即毫不迟疑，一路穷追猛打，甚至已接近长鲁王庭所在。

　　恰在此时，一道圣旨传来，令仪亲王与得王速返都城，不得延误。圣旨中措辞很严厉，毫无转圜余地。

　　兄弟俩不得已，从战场返回野戍关，各自收到许多信函。

　　陈以昂看了信，阴着脸往仪亲王房间走去。他还带着一身战场上下来的杀伐之气，给本就有些刻薄的容貌平添阴鸷。

　　陈以晖也正在看信，陈以昂推门进来，直接将手中的家书拍在桌子上道：“我们那么多奏折，一份都没呈到父皇面前。”

　　陈以晖扫了一眼，那娟秀的小字定是得王妃所写。他皱了皱眉道：“不是叫你提醒得王妃，不要再给你写这些了吗？”

　　陈以昂还生着气，找了张椅子坐下才道：“我跟她讲了，她这不是担心么，才去找她父亲询问的。”说完，他才想起来，陈以晖的脸色也不好看，便问，“谁给你写了信？”

　　陈以晖道：“是我留在都城的属下。”那些人陈以昂倒是知道，不同于豢养死士，陈以晖那为数不多的属下，大部分是跟来福和老成叔似的，曾受故皇后或者沈老大人又或者陈以晖自己的恩惠，本来没指望他们能做什么，没想到此时竟也派上大用场。

　　陈以晖道：“都城之内的情况不乐观。现在边关往都城的所有文书信笺全被扣留，奏折也一样，送抵不到父皇面前。”

　　陈以昂脸色有些变，道：“怎么会这样？”

　　陈国百姓识字的普及远不如尚国，往来信件并不多，边关当兵的多是些大老粗，更不会写信，也极少都城人氏。像贾谷、迟浩这种，因为各种原因来到这里的人属于极少。

　　不过奏折文书这种都是通过官驿传递，这些本就是很重要的东西，通常不会遗失。

　　陈以晖道：“你忘了许大人的事吗？”

　　是了，陈以昂自然没忘。许大人上书自检，却再也没了消息。这是不符陈例的，按照陈国的章法，即使皇帝觉得许大人守城有功，功过可以相抵，也应该将决定落在字面上，由御前执笔誊抄两份，一份交与许大人，另一份与自检书放一块儿收好。

　　总之不该出现现在这样石沉大海的局面。

　　两个人沉默不语，各自在心中盘算。先不说民间书信，单单奏折文书，中间周转颇多，到底会是哪里出了差错？

　　陈以昂道：“陈以旸的岳父是翰林，想接触奏折很容易。”

　　陈以晖摇头道：“正是因为容易，他会那么傻吗？”

　　奏折到达翰林能看到的地方，之前早已被通进台登录在案，一份还有可能，陈以晖前前后后写了五份奏折，都被方翰林扣下就不太可能了。再说，方翰林真的会为了女婿犯这种欺君之罪吗？

　　陈以昂问：“你想到谁了吗？”

　　陈以晖迟疑着摇头，半晌才道：“有一个本不太可能的人。”

　　陈以昂忙问：“是谁？”

　　陈以晖没直接说，反而问道：“你记得瑞王的母家是做什么的？”

　　“二哥？”陈以昂一楞，想了想，道：“他外公姓什么来着？我记得在户部当个侍郎？”

　　陈以晖点头道：“那是因为他家女儿当了妃子的恩赐，他本人并无功绩，也无能力，原本只是个末流小官。”他停顿了一下，才又道，“管着都城附近的若干官驿。”

　　陈以昂眼睛缓缓睁开瞪大，这的确是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虽然他自己也并不觉得自己良善，可是说起陈以昰，总还是曾经敬重的二哥。这个推论太残酷，可又合情合理。以陈国的官场来说，曾经坐过的位置，留下人脉再正常不过。甚至有的人升官之后，横加插手地方上的事务也是有的。

　　不过陈以昂毕竟不是一般人，很快接受了这个猜测，甚至比陈以晖更加笃定道：“没有比他更适合的。”

　　接着他嗤笑道：“原来那个位子真的如此诱人，为了得到它真的可以什么都不顾及，兄弟情谊，天下苍生，都不顾及了。”

　　陈以晖可没工夫伤春悲秋，他道：“圣旨要我们火速回都城，你马上启程，我手上还有些事务要交代，最迟明天动身。我们都城回合。”

　　陈以昂还想说些什么，陈以晖抬手制止了他，道：“这种时候萧大人还为你递送消息，我担心会有人对他不利，你赶紧回去，也好对家人保护。”

　　陈以晖起身，走到弟弟面前，郑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家里人都交给你了。”

　　陈以昂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当然，他也无法拒绝，他，或者说他们，都不再是当初活在都城的无知少年，他们担负起的责任，关系着千万人的性命安危，相比之下，个人的思绪情怀反而不重要了。

　　陈以昂抿着嘴唇半晌，终于点了点头，道：“都城见。”

　　陈以晖甚至没时间将弟弟送出野戍关门，他手中的事务太多，林远君不在，众副将都很尊重他的意见。陈以晖不敢越权，但也不会妄自菲薄。

　　陈以昂回去了，边关似乎一下子冷清不少，所有人各有各忙，连兰姑娘都跟着辎重营捆扎粮草。

　　兰姑娘身量大，又从小操持，干起活儿来不输男人。陈以晖想了半天，终究没去道别。这世上有许多事是旁人无法代劳的，比如，对一个女人许下承诺。

　　反而是正在干活的兰姑娘看到陈以晖，远远地招呼着。放下手里的活计，大步跑了过来。

　　兰姑娘对陈以晖说话的时候有点紧张，双手在粗布裙子上直蹭，但人依然坦率，她道：“你跟林飞说，这个官大不了不当了呗，回野戍来，总是有饭吃的。”

　　乡下女人，总也搞不清皇亲国戚和朝廷大员的责任，只替林远君委屈，明明把半辈子都扔在这荒凉的地方，连个嘉奖都没有，却还要被降罪。

　　相对的，她们也单纯，在她们的世界里，不过是吃饭睡觉过日子，有手有脚，能劳动便饿不死。那个什么受气的官，不当也罢，只要人能好好的，在身边，能看到摸到，便是所有。

　　陈以晖笑了笑，道：“我一定转告舅父。”又道，“舅父听了一定很高兴。”

　　兰姑娘讷言，低着头继续回去干活了。

　　转天，陈以晖也上路回都城。

　　而都城之中，平静的表面之下俱是暗潮翻涌。

　　御前执笔萧大人，怀里揣着封信往宫门里走。他的女儿已经许久没有收到得王的信了，朝堂之上也没有野戍城的任何消息，他怀里揣着的还是得王妃收到得王所写的最后一封信，信上说他要去南居关打仗，可是这件事圣帝根本就不知道，他焦急万分，赶紧进宫求见。

　　萧大人是御前执笔，几乎是除了太监离圣帝最近的人了，他心里急，直奔御书房走去。

　　刚拐了个弯，正碰见迈着四平八稳四方步过来的陈以昰。

　　都城之中，陈以昰出了名的好脾气，待人和善，萧大人没多想，赶紧与瑞王见礼。

　　陈以昰还问了一句：“萧大人这是去哪儿啊？”

　　萧大人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信，道：“下官要求见圣上。”

　　“哦，”陈以昰并未阻拦，甚至还微笑着朝萧大人点了点头。

　　萧大人躬身，等着瑞王先行离开。

　　瑞王还是不着急的性子，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半路还招手叫过个人说了句什么。

　　直到瑞王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萧大人才直起身子，赶紧转身往御书房赶去。

　　眼看就要走到御书房门口了，半道出来个人，萧大人抬头一看，竟是总也形影不离的端王和乾王。

　　“呵呵，”陈以旸道，“萧大人。”

　　萧大人不敢怠慢赶紧行礼。

　　向来高傲的陈以旸竟伸出手阻了萧大人一阻，萧大人就是一楞。文官，反应慢了一点，注意到的时候，身后闪出一人在萧大人脖颈上劈了一手刀，萧大人立刻失去了意识。跟着，一只麻袋将这位得王岳父罩了进去。那人朝左右看了看，把麻袋往肩上一扛，消失在御书房门前。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皇后寝宫里走出去个太监，端着个木盘子，上面摆着什么东西，还罩了块红布。太监身后跟着一队侍卫，人数不少。

　　皇后寝宫之中，陈以旸皱着眉，看着那队人消失在寝宫门口，微低下头，有点于心不忍。

　　“这下好了，都处理干净了。儿子啊，”怀恩皇后道，“我这可都是为了你。”

　　这话说完，怀恩皇后抬头，才发现陈以旸低着头根本没理她。于是她又道：“不就是个女人，你又不喜欢她。”

　　陈以旸回了神，想了想，道：“是啊，我不喜欢她的。”又看向那扇紧闭的宫门，喃喃道，“不喜欢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