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

　　圣帝把林远君招了回去，先软禁了起来。这并不是他的初衷，当时钦差到御书房里复旨，圣帝正跟儿子们说话，他本来想急急把人叫进来，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危机意识还是有的，他可以不相信陈以晖，但他却相信林家世世代代的忠诚。边关发生了什么事，一问便知道。

　　只是命令还没下达，便被陈以昰拦住，他并没反对圣帝宣林远君觐见，只是问那钦差道：“边关往返，在哪里耽搁了吗？怎么这么久？”

　　钦差本来跟林远君不认识，但是比较有同情心，看到边关艰辛，心生感叹，虽然耽误了几日，回来之后却没有上报的打算。没想到陈以昰注意到了，看到圣帝也看向自己，钦差不敢隐瞒，只好一五一十地答了。

　　圣帝一听就生气了，这不明摆着不把自己这个圣皇帝放到眼里，这还了得。

　　这下什么边关、什么国土，都不记得了，立马就要治林远君的罪。

　　陈以昰忙劝着圣帝别生气，还帮着出主意，说林远君远离朝堂久了，许多规矩恐怕都忘了，他又是有功之臣，随意处置恐怕要伤了群臣的心，他自己也不服。不如干脆就这么让他在都城里呆着，在天子眼皮底下，量他也不能再兴风作浪。

　　陈以旸觉得有理，也跟着附和，圣帝便气鼓鼓地准了。一边跟儿子们抱怨人心不古，在边关待了几年，连自己这个皇帝都不放在眼里，武将果然是靠不住的。

　　陈以旸忙上前劝着，说起南居关的孙福可不是这样的人，恪尽职守，精忠报国呢，不曾想被人诬陷，到现在还没个着落。

　　陈以旸本想给孙福争上一争，将人送回边关，也好有个照应，可惜圣帝只觉身心俱疲，不愿再提其它，捂着脑袋回后宫去了。

　　这么一来，林远君在皇城外面站了大半天，太阳下山，朝臣散班，肚子饿得咕咕叫，也没见到圣帝。而且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期间，也就仪亲王府的大管家，一个叫来福的太监三不五时地过来探望，得王妃也来请过一次安，除此以外，平日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陈国都城里林远君闲得要发霉，远在边关的陈以晖兄弟却很忙碌。

　　似是知道林远君不在，长鲁人立刻扑向南居关。大河岸边，邻水关的桥正修到一半，便看到对岸周人虎视眈眈，他们观望良久，也不敢继续搭桥了，只好先行停工。

　　每天各种战报纷至沓来，陈以晖一个头两个大，这么会儿功夫，远在都城的他父亲又把他想起来了，再下圣旨要他回去。

　　“我不能回去，”面对钦差捧着的圣旨，陈以晖如是道，“我不能离开边关。”

　　陈以昂有点心虚，道：“要抗旨吗？”

　　“昂，”陈以晖正将铠甲系好，边道，“现在尚军由瞳玉最小的弟弟瞳贞掌管，我打算去见见他，若他能与我陈军前后夹击，长鲁当不足为惧。瞳贞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他一次，不过他未必还记得，之前我给他写了信，他也愿意与我见一面。昂……”

　　陈以晖停下来，看着自己的弟弟道：“想想南居关，想想那么多百姓和伙伴。”

　　陈以昂顿时陷入纠结。忠与义之间的取舍是那般难。

　　只一个愣神，陈以晖已经走了出去，铠甲铿铿有声，衬着他本就挺拔的脊背更加坚毅，那身躯，那肩头，可以扛起许多东西，更多人的安危，更多人的幸福。

　　陈以昂只觉得跟他哥的距离有些远了，感觉自己完全没有成长，而他哥已经顶天立地了。

　　他揉了揉鼻子，对那钦差道：“我跟你回去顶数行吗？”

　　钦差展开圣旨看了又看，为难道：“得王殿下，圣旨里没提到您。”

　　陈以昂自然是知道，在圣帝眼里，他还是当初皇宫里那个体弱多病，娇生惯养的昂儿，哥哥去哪儿他连想都不想，只会跟着。

　　明明早就不一样了，陈以昂握了握拳。

　　钦差无奈只得回都城复命，瞒是瞒不住的，只能实话实说，圣帝震怒，众皇子趁机又一番落井下石不提。

　　陈以晖独自来到斥城，时隔不久，已是春季，原瞳玉预想中的欣欣向荣之态已初现端倪，然而斯人已逝，再也看不到他亲手打下来的江山。

　　或许原瞳贞已经不记得幼年时见过陈以晖的事，但他也知道这个人与其兄长的关系，小小年纪，却没有端着架子，主动到斥城门口迎接，与陈以晖手挽手，以示亲近。

　　陈以晖觉得原瞳贞跟他的兄长很像，倒不仅仅是那张同样遗传了尚国皇帝的脸，而是整个人的气质。就好像陈以昂很小的时候，也喜欢模仿陈以晖，连动作表情都要去模仿。

　　只可惜终究不是同个人。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很难变成另一个人。因了崇拜或是喜爱而变得相像，也只是相像而已，尤其原瞳玉那样精彩的人儿，世间恐难再有第二个了。

　　陈以晖正想东想西的功夫，耳边听到一个尖锐的女人声音，她用蹩脚的尚国话喊着：“太子呢？原瞳玉呢？他在哪儿？”

　　很耳熟，陈以晖扭头看过去，吓了一跳。他隐约能辨识出芝荣的样貌，比上次见到更加狼狈，人也消瘦得不成样子。

　　只见原瞳贞厌恶地挥着手道：“快把这个疯婆子拉走。”

　　芝荣一眼看见陈以晖，眼睛都亮了起来，高喊着：“王爷，陈国的王爷啊，你告诉我原瞳玉去哪儿了？我要去找他，他们不许我去找他。王爷啊，你帮帮我，你再帮我一次。”

　　原瞳贞像个孩子似的，对着兵士们使劲打手势眨眼睛，他可不想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在别国王族面前失了面子。说到底总归是个孩子，又没有处理这些杂事的经验，难免手忙脚乱。

　　芝荣哭天抢地，已没有一点女儿形容。头发飘散，衣衫大敞，被几个兵士拽着，生生往回拖。新冒芽的草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原瞳贞尴尬地看了看陈以晖道：“殿下不要介怀，这个女人已经疯了。”

　　陈以晖道：“我见过她。”那时并没有疯。

　　原瞳贞扯了扯领口，道：“那你一定知道她就是泼昌的女儿。当初太子将她扣押，不过后来还是决定将她放了，可是你知道吗？她死活不走，还口口声声说要补偿太子，还说喜欢太子，吓死人了。”

　　这一点陈以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明明之前她那么憎恨原瞳玉。

　　原瞳贞最后道：“太子为国战死，她不肯相信，非说我们骗她，之后就变成这样了，总是说着要去找太子什么的，简直莫名其妙。”

　　陈以晖点了点头，他也同样理解不了。但这并不是他来此的目的。

　　而能与陈国联手，正是原瞳贞求之不得的事。长鲁现在打陈国，谁晓得那帮蛮人什么时候想起来，顺便连他尚国也打了。何况联手这种事，总是被邀请的一方占据主动，他可以提些要求，只要不太过分，陈以晖总要答应他的。

　　原瞳贞想要梁舟城，大概源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

　　其实梁舟城这个地方，从地理位置来看，确实更靠近长鲁国，原瞳玉原本的想法是，先攻下斥城，在出其不意地攻下梁舟城，以长鲁人的智慧，不外乎暴怒或是惊慌，他再一鼓作气打下周围的一片地方才算安全。单纯一个梁舟城，实在价值不大。

　　可是原瞳贞依然提出了这个要求。

　　陈以晖犹豫了很久，还是答应他了。只不过他的犹豫并不是舍不得一个城池，那个城池说白了，并没有得到圣帝的认可，短时间划不进他陈国的版图。让他犹豫的是，他不知道原瞳贞是否能够守卫好那个地方，是否真的能实现原瞳玉的遗愿，毕竟这个孩子实在太小了，他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成长，也没有人从旁指点，他的成长该是多么艰难。

　　原瞳贞见到陈以晖点头，当即笑了起来，孩子般天真烂漫的笑容，比当年的陈以昂还要单纯。陈以晖突然有些于心不忍，孩子、女人、老者，这些原本应该被保护的弱者，都已经站到了前面，就像当初手持木棍保护朋友的钟涟，就像眼前的原瞳贞，他们过早失去了依仗，甚至变成了保护者，保护自己，并学会保护别人。

　　如果可以，陈以晖倒是很愿意帮帮这个孩子，毕竟他连迷茫和懦弱的时间都没有。

　　临走的时候，二人互道珍重。陈以晖是真心的，如果战争可以很快结束，他愿意亲自教导这个孩子。他希望这个孩子明白，他最为敬重的兄长，原本的志向并不是征战不休，而是和心爱的人儿，寄情山水，纵横天涯。

　　这才是他，是他们，今生最想做，却终没能做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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