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

　　医官迟浩被招来为战利品的异族首领女儿看病。

　　林远君还有公务，虽然只是处理游族降表，这种东西一年当中不知会有多少，可不经他这位将军的手，是不能被造册封存的。

　　陈以昂想留下看看，顺便跟迟浩聊天，却被陈以晖硬拽了出去。

　　林远君着他们自便，便走了。陈以昂则跟着陈以晖，等待安排他的住处。

　　陈以晖道：“之前收到都城来的信报，你抓住的那伙歹人已经被押解刑部，择日会审。当地官员无视百姓疾苦，克扣朝廷的救济银，也遭查处。这是你的功劳，刑部与吏部已同上奏章为你请功了。”

　　陈以昂一听也觉得自己办了件大好事，嘿嘿直笑。

　　陈以晖看他那个天真的傻样子也笑了，道：“既然来了就多住些日子，虽然这里也没什么风景，总算是另一种人情，等过些日子，着人送你回去。”

　　“好，”陈以昂还沉浸在喜悦中，猛地反应过来，道，“不是，哥，我不回去。”

　　陈以晖摇头道：“你留下做什么？你来得巧，未赶上游族攻城，你以为那些异族会随随便便送个公主过来吗？眼看入冬，那些游族缺吃少喝，明知不可能，可为了活下去，也会不断骚扰野戍城的。”

　　陈以昂道：“我可以与你们一起守城，保护百姓啊。”

　　陈以晖道：“打仗，不是玩乐，有征战就会有伤亡。”

　　陈以昂道：“我知道啊，我也不是来玩乐的，我就是来守关的。要不我找父皇请旨，也给我个名分。”

　　陈以晖叹了口气，又点头道：“你若非要守关，待来年开春，我替你向父皇请旨，送你去邻水关吧。”

　　陈以昂问：“为什么要送我去邻水关？”

　　陈以晖道：“邻水关，左有巍峨山，右有大河相隔大留国，不太会有战事。”

　　“我又不是去养老，”陈以昂道，“哥，我长大了，我也是个男人，我也想为国家为百姓做点什么。你不要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我也有我想要去做的事。”

　　闻听此言陈以晖呆了片刻，从小到大，似乎陈以昂都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就是个看别人养鸟他就买笼子的性情，这还是他头一次明确地告诉自己他有想去做的事。

　　陈以晖忽然意识到，或许独自抓过强盗、报过贪官的这个孩子，真的长大了？独立，不正是独自面对世间的艰辛困苦吗。

　　陈以昂看他哥的表情似有松动，忙道：“哥，我是真的想成为一个有用之人，你去帮我跟舅讲，就算舅担心我不懂事，我可以从一个普通兵士做起。”

　　笃定陈以晖看不得他吃苦，陈以昂才敢说这话，只是他不熟悉林远君这个人，更谈不上了解，才不小心给自己设了个大圈套。

　　等林远君忙完了手边的事务，陈以晖真的去跟林远君探讨得王的去留。本来二人都不希望陈以昂留下，只是此时陈以晖自己稍有动摇，两人站在城楼之上，看着吃饱喝足没事儿干的陈以昂带着几个人在远处抓长毛牛。

　　“你真要他留下？”林远君问，眼中并无波澜，这边关之中，来一个人走一个人，太平常不过。

　　陈以晖答道：“我听他说他很想留下守城，保护百姓，我很高兴。”

　　林远君笑道：“你就不觉得那只是小孩子的玩笑话？”

　　陈以晖道：“就算是玩笑话，起码说明，他愿意靠自己的力量长大。”

　　林远君看到陈以昂注意到他们，朝他们招手，陈以晖也便挥了挥手。

　　林远君道：“你真要把他留在身边吗？说实话，或许你不记得了，但是我还是很介意的。”

　　陈以晖问道：“什么事？”

　　林远君思索一番，终于下定决心，才道：“你都这么大了，告诉你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陈以晖听他口气沉重，扭头问道：“到底什么事？舅父不要瞒我。”

　　林远君点头，又问：“你曾经差点有个弟弟，你还记得吗？”

　　陈以晖点头道：“当时我正在尚国读书，突然被叫了回宫，母后病了，后来，昂便来了。”

　　林远君道：“这么多年，昂都没有母亲，你没有怀疑过什么吗？”

　　陈以晖楞了一下，才缓缓摇头道：“据说是犯了错的宫娥，母后不准问。”

　　“果然，”林远君感慨道，“你的母亲宁愿把心事埋在心里，也不肯对你们说起。”

　　陈以晖直觉有事，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林远君叹了口气，道：“当年昂的母亲不过是个普通的宫人，也没有位分，但是生了个儿子，你父皇还是很高兴的。正巧你母后也有孕在身，你父皇的考量大概是，皇后生育子嗣毕竟不同，是普天同庆的大事，与其随便封个身份给昂的母亲，不如趁着皇后产子的大喜，直接给她封妃。”

　　陈以晖点头道：“是，如果只是个普通宫人，即使生育皇子，也不可能直接封妃的。”

　　林远君苦笑道：“可惜，那宫人不懂你父皇的心思，因为迟迟得不到封赏，记恨到你母后头上。”

　　陈以晖疑惑道：“这跟母后有什么关系？”

　　林远君冷笑道：“谁知道她怎么想的，不过，”再次将目光投向远处已经骑到长毛牛背上的陈以昂，林远君的目光冷了冷，道，“我们却是知道她怎么做的。她竟然在你母后的补品中下药，你母后喝完就不行了，孩子没了，她自己也大病了一场。”

　　陈以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回想起那时自己也还小，根本不懂母亲的苦痛，只记得母亲苍白的脸颊终日挂着泪痕，他则每天缠着要带母亲去晒太阳。那时的他以为，不管有什么烦心事，只要晒晒太阳就能好了。

　　“后来呢？”陈以晖问，“那个宫人，昂的生母，她……”

　　“死了，”林远君语气冰冷，即使上过战场，流过血，杀过人，心中依然留着一小块地方，是看到亲人时才有的柔软，“谋害皇后和未出世的皇子，能有什么下场。就算是昂，还是你母后费尽气力保下的。”

　　陈以晖已经不太记得陈以昂被抱到皇后寝宫前后的事，只记得自己的母亲并不会去抱那个孩子，但也不许别人待他不好。

　　“怎的？”林远君问，“还让他留在你身边吗？”

　　陈以晖看过去，长毛牛脾气暴烈，发起疯来不是谁人都能拦得住，陈以昂被它摔到地上，若不是有侍卫跟着，恐怕就要受伤。

　　看着侍卫们拦着他们主子，可主子一定要去抓牛的场面，陈以晖不由笑了一下，半晌才道：“是母后决定让他留在我身边的，他也是母后留给我的最重要的东西。”

　　林远君并无波澜，仿佛无论陈以晖如何选择都不会令他意外吃惊，他只是淡淡地道：“那就让他去伙房吧。”

　　似是看出陈以晖的担忧，林远君解释道：“伙房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劈劈柴，做做饭，辛苦是辛苦了点，但是不会上前线，没什么危险，吃的也是兵士里最好的。”

　　陈以晖信以为真，点了点头，道：“那就麻烦舅父给他安排了。”

　　林远君摆手道：“没事没事，应该的，哈哈哈。”

　　陈以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刚想开口询问，只听远处传来一声爆喝：“你们在干什么呀，林飞，你给老娘滚下来！”

　　寻声望去，只看到一个膀大腰圆，高高大大的女人，应该是女人，穿了条深色的粗布裙子，远远望去，都能看出比陈以昂那纤细的身板粗壮许多，正将长毛牛与陈以昂及其侍卫隔开，指着陈以昂他们吼着什么。

　　再看林远君脸色都变了，连招呼都没跟陈以晖打一个，忙不迭地应着：“兰儿，怎的啦？我来了我来了。”

　　林远君就这么跑了，留着陈以晖一个人傻站在城头，呆了半天都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回过神也赶紧下来，就算林远君是这一方之主，他那个弟弟可是很会惹祸的。

　　陈以晖追着林远君，一路跑到陈以昂他们所站之地。陈以昂正一脸不明所以，立在一边看着。林远君则不停地安抚那个高大的女人。

　　那女人吼道：“这是谁啊？敢往长毛牛身上骑，不要命了吗？”

　　林远君讪笑道：“没没，这是咱外甥，刚来，不知道长毛牛的厉害。”

　　女人赶紧离林远君远远的，道：“你外甥就你外甥，谁跟你‘咱’外甥。”

　　“是是，”林远君也不跟她顶嘴，道，“我外甥，我外甥。来来，兰儿，别生气了。我跟你说，我还有事求你呢。游族送来一个病怏怏的女孩，也不会说陈国话，腿还是瘸的，我那儿都是男的，都没她住的地方，这事儿你得帮我。”

　　女人道：“你娶了她，她不就有地方住了？”

　　林远君道：“不不，兰儿，她太瘦了。”

　　女人嗤笑一声，道：“行，我把人领走，养胖了再给你送回来。”

　　说完，就往城里走，林远君紧紧跟着，边走边解释着什么，那高大的女人则一直避开。

　　等人都走远了，陈以昂凑过来，悄声对他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一直以为舅不娶媳妇是因为母后……”

　　“噤声。”陈以晖瞪了弟弟一眼。

　　陈以昂双手捂在嘴上，依然讲道：“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么？”

　　这事儿陈以晖还真没法回答弟弟。

　　故德仪皇后秀外慧中，难得的女子，林远君是她唯一的表弟，虽然已经不可考，但据传闻，故德仪皇后幼年时与表弟定过亲的。不过这件事的真实性很低，能入主后宫的女人，肯定不能是定了亲许了人家的，何况德仪皇后是先帝亲自选定的，不会有此纰漏。

　　这传闻在林远君一直未有婚配后，才从坊间流传开的。只不过，在没人的时候，陈以晖也偶尔会想，如果是林远君，是不是就能带给母亲幸福，母亲也就不会早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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