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幸好依旧是你

　　外婆的状况，不太好。
　　这个小镇四面环山，所以夏季更热，冬季更冷，生生比海市低了五六度，蓝幸一下车就不禁缩了缩脖子，站在院门口，想到上次见到外婆的景象，她被风吹得莫名心悸。
　　外婆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眼下是深深的墨色，面色青白，上次康健的双颊竟深深地凹陷下去，和上次那个晒太阳的老人家，彷若两人。
　　看护和院长都在，见严磊和蓝幸进了门，院长急忙上前道：“哎呀你总算来了，就前几天，老人家不小心绊了一跤，好在没有骨折只是骨裂，医生说做不做手术都要休养两三个月，我们就寻思着还是别让老人家受罪了，可才隔了一天，怎么就昏迷了…”
　　看护阿姨在旁边，有点不知所措，说起来有她的责任，那晚她以为老太太睡下来了，就去院子里溜达溜达，刚好给女儿打个电话，没成想老太太半夜醒来要喝水，找不到人就自己下床倒水，本来也没什么，可那晚偏偏停电了，黑灯瞎火的，老太太就被椅子绊倒了。
　　“我…我不是故意偷懒的…老太太平时都没有起夜的习惯，我以为…”那阿姨越说越乱，六神无主地胡乱挥着手，这家人要是让她赔偿，卖了她也赔不起啊！

　　严磊抬起手止住了那看护的啰嗦，示意他们让开，和蓝幸一起凑到床前。
　　“外婆，我是阿磊，”严磊说的很慢，“这是我妻子，我娶妻了，您醒来看看您孙媳妇？”
　　他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完那句话，蓝幸只觉得嘴里发苦，老人家这样子，看起来像是快了…她俯下身，握住了外婆的手，心里愈发难过起来，她才知道，形同枯槁是什么样子。
　　蓝幸轻声道：“外婆，我是蓝幸，我上次来看过您，您记得吗？”
　　老太太的眼皮，似是动了动，跟着，蓝幸觉得自己握住的那只手，像是在努力想要回握住她。

　　蓝幸轻推了下严磊，示意他，外婆是有意识的；接着柔声对老太太说道：“外婆，我们才领证，还没办婚礼呢，您要好好养着，帮我们证婚呢。”
　　外婆似是听得到那话，费力撑开双眼一条缝，目光投在蓝幸脸上，好一会，才弯了弯嘴角。
　　蓝幸大喜，转头问了看护，老太太昨天和今早都吃了什么，答说昨天好容易喂下去的小米粥都吐了，今早就只喂了小半碗米汤，支支吾吾地说，老太太还是吐了大半…
　　蓝幸顾不得指责那吓坏的看护，只让她赶快再端一碗来，接到手上一边吹着，一边轻声对老人家说：“外婆，我们喝一点米汤好不好？吃东西才有力气好起来噢~”
　　那是哄小孩的语气，都说老人就是小孩，把老人当小孩哄绝对没错。严磊立在床头，无声看着蓝幸挨着老太太，舀起一小勺米汤，小心地吹了吹，再用嘴唇试了试温度，合适了才递到外婆嘴边，沿着嘴角缓缓喂入外婆口中。
　　只一勺，就要喂一分多钟，才喂了小半碗，严磊看蓝幸额头就出了一层薄汗，但好在外婆都喝下去了，只是刚才眯着的眼，又重新闭上，严磊打算接手喂那剩下的半碗，老太太却毫无征兆地吐了，把好不容易喂进去的米汤，一下吐得干干净净。

　　蓝幸赶忙把碗递给严磊，手忙脚乱地帮外婆清理着，丝毫不嫌那有多脏多臭，更没有打算让看护来做，只让人拿来另一个干净的枕头，清完那些污秽，小心翼翼地帮外婆换了枕头。

　　“这两天都是吃了就吐吗？”严磊皱着眉问看护，“医生怎么说，没有开药？不用打点滴？不用打营养针？这样吃不下东西，营养跟不上，要怎么休养？”
　　他越说越上火，也越自责，这个城镇的医疗条件显然不如海市，当初他就不该听外婆的，如果是在海市，说不定就不会有这些事了…偏偏，地球没有如果。
　　一连串的问话，看护被问懵了，说话越发不利索，一旁当了好久摆设的院长这才开口：“医生说，老人家求生意志不太强…这情况让我们做好准备…”他听说这老太太的外孙是个画家啊，怎么周身的气势这么吓人…光是看着他，自己就说不下去了…
　　好不容易清醒的外婆，吐完就昏睡过去。
　　蓝幸刚帮外婆收拾好，站起身周遭一片冰冷的气氛，看了看快哭出来的看护，和结结巴巴的院长，思量道：“外婆现在不宜移动，把医生再请过来做个详细检查吧。”

　　院长忙去打电话，严磊颓然地立在一旁，说起来，他和外婆并没有多深的感情，很多事，他还是听来街坊们说的，说着老人家是怎么在家徒四壁的情况下失去了唯一的女儿，说着当年他生母是怎么瞎了眼爱上一个赌棍，说着他是被他生父抱走去遗弃的，老太太过了好几天才知道，但也无能为力…

　　忽然之间，严磊想到他从北山回来那天，外婆慈祥地说的那句话。他只觉得脑袋里乱的很，按照阿墨查到的，那匕首是有人故意给外婆的？然后又机缘巧合地被一个富太太买去，最后在拍卖会上被麦卷买走？都说无巧不成书，相比巧合，严磊更愿意相信是有人安排。
　　外婆说，知道错了就好，所以外婆知道了什么？可外婆是谁呢，他记得那一切，可却不记得外婆是谁。

　　长公主？不对，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姑母，照顾他只是想要扶植自己的势力，永远不会和蔼可亲地对他。
　　母亲？不对，宁焕的生母一直把他当成争宠的工具，连死前的叮嘱，都不是要他照顾好丰陶，而是要他力争上位。况且，她去的早，不知道后来的事。
　　濮阳夫人？不对，如果是他岳母，恨他都来不及…外婆第一次见到蓝幸的反应，也不像…

　　蓝幸见他看着外婆发呆，一脸失魂落魄，忍不住抚上他手臂，那让严磊回了神，茫然的目光转向她；蓝幸看着这男人露出孩子一样不知所措的神情，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好在，医生很快就来了。
　　屋子里的人，几乎都是眼都不眨地盯着做检查的医生，等了好半天，蓝幸问道：“医生，我家外婆这是？”
　　医生收起器具，迟疑一会，让护士给外婆注射了一针，跟着开口：“老人家要好好休养，屋子里别太多人，我们出去说。”

　　严磊先一步跟医生出去，蓝幸趁着空挡，让看护去准备一盆热水给外婆擦擦身，转过头对院长道：“我们怕要在这待上几天，还麻烦您准备一间空房。”院长忙点头，像是找到借口一般离开，慌忙退出房间。
　　外头，医生叹了口气道：“老人家之前确实是伤到了，按道理骨裂只需要静养，但人年纪大了，难免出现这样那样的毛病，这个一时也解释不清楚哪里不好，我刚注射的是营养针，如果再吃不下东西，就得吊着水了。”
　　蓝幸缓缓道：“外婆这情况，还是到医院去吧，医生照顾也方便点。”
　　但医生却无奈扯了扯嘴角：“老人家这会，能别挪动就别挪动，你们也别瞎折腾，试着再喂老人一些流食，晚上要还是吃不下，就得用营养液吊着了。”
　　医生没说出口的是，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如果老是吃不下东西，输液是撑不了多久的…

　　夜沉如水。
　　冬季的天，黑的很早，蓝幸下午打发严磊去借厨房熬汤，自己忙着用温水帮外婆润润嘴，再烘热自己掌心，帮外婆按摩脚掌，看护阿姨在一旁看得也是动容，一整天了，蓝幸俱是亲力亲为，她听说这老太太的外孙是这几年才寻来的，这镇上，哪怕是自小带大的孩子，哪家孙媳妇有这么孝顺？
　　蓝幸没在意看护一直杵在边上，要她给出指令才能动作。这年头，专业的看护是有钱都请不到的，她也不怪这阿姨半吊子水准，还好她记得生理期的时候，严磊是怎么给她按摩脚掌的，依样画葫芦，希望有效果。
　　严磊一进门，看到的就是他的妻子抱着外婆的脚丫，一边按着一边给外婆说着一些有趣的新闻，那语气像极了他记忆里明岫跟濮阳夫人聊天的口吻，一时严磊恍了心思，放下食物，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
　　这时候，不知道是按摩的功劳，还是蓝幸喋喋不休的念叨，老太太终是动了动脖子，悠悠醒转，而且清醒的程度比之前好多了，眯着眼看到凑上前来的蓝幸，缓缓全睁开眼，慢慢挪动手腕，覆在蓝幸手上，努力弯了嘴角，挤出声音，轻声喊了句：“明岫…”
　　大概是太久没有进食，加上呕吐伤了食道，那声音异常沙哑，所以蓝幸并没有挺清楚外婆说什么，只是傻笑着高兴，招手指使严磊端来一碗汤。

　　那两个字，严磊却凭口型明白外婆说了什么，再看着蓝幸哄着外婆喝汤，老人家一脸感激喜悦地望着她，一小会就喝完了一碗，还在蓝幸的鼓励下吃了一小份肉泥，眼看着越来越精神，他心里却一阵悲喜交加，一边希望外婆康复，一边祈祷外婆别再对蓝幸说什么。
　　吃完东西的老太太，像是这才看到杵在一旁的外孙，示意他扶自己坐起来，拉着蓝幸的手，眼睛却望向严磊，好一会，似是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到蓝幸脸上，微着急地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们啊…要好好的…”
　　蓝幸显然没明白外婆这话什么意思，只想着大概是老人家意思没表达明白，都说老小孩，有童言无忌，反过来应该也有老言无忌才对。所以蓝幸只点点头，看老人家说话都还喘气，自家老公又石头一样不善言辞，罢了，还是靠自己调节气氛吧。
　　就这样，蓝幸说了好久的趣闻，那块石头也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居然掐着时间给她递了杯水怕她太口干舌燥，蓝幸啼笑皆非地嗔瞪了他一眼，所幸洗完碗的看护进门来打开了电视，他们陪了老太太看了会电视，老人家睡得早，临睡前，再一次拉住了蓝幸的手，这一次，口齿清楚地说了句：“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那语气，却让蓝幸心底泛起些许涟漪，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得轻声回：“您好好休息，等您再好一点，我们一块回海市。”
　　外婆却只是望着她笑，没有答话，缓缓闭上了眼。

　　这一闭，就再没睁开。
　　清晨四点左右，夫妇俩被急促的敲门声叫醒，严磊先清醒过来，只听门外是那看护的声音。
　　“快醒醒！老太太…老太太没了！”
　　两人俱是惊醒，胡乱披上衣服出门，小跑到楼下屋里，只见医生和院长都已经在了，几个小时前还好好的老太太，这会却毫无半点生气地躺在床上，蓝幸下意识看向医生，只见医生叹着气摇了摇头，缓缓地给老人盖上了白布。
　　那情况，蓝幸一下红了眼，捂着嘴缓缓走向外婆，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揭开那块白布，才刚走，老人的脸颊却比昨日还要凹陷，嘴唇微张着，她迟钝着看着几个小时前还在和她说话的外婆，眼泪更是止不住。严磊只觉得牙关发酸，上前拉开蓝幸，他只是不想让外婆走得不安心，却也不忍再看向老人，转头去看窗外，院子里那颗大树，仿佛一夜之间，抽离了生命，本已经干枯的树枝，一节一节断落下来。

　　丧礼办得很仓促，老太太原来的房子，早就破落不堪，只能按照当地的习俗，借了院里的大堂，供街坊们来看老人最后一眼。蓝幸的眼眶一直没褪红，这老人让她体验了从未有过的祖辈的温暖，但她有恍惚间觉得熟悉，像是朋友般的熟悉。没力气深究，蓝幸只得跟着严磊操办那场简单的告别式，让老人尽快入土为安。
　　天慢慢亮起来，太阳升起，驱散了昨日的阴霾，可这周围的花草树木，却约好了似得，一夜之间颓败下去。
　　外婆的遗物，没有多少，夫妇俩在整理的时候，严磊下意识想要找到那次见过的皮影，不过一个衣柜一张桌子，除了日常衣物，竟没有旁的东西。
　　可严磊的心却悬得更高了，蓝幸收着东西，没注意到他的一点失常，只觉得外头日光大盛，心思飘到初见外婆那天。

　　手机响了，是麦卷。
　　“在哪呢？晚上一块吃饭？”
　　“我和阿磊都在镇上，外婆…走了…”
　　说着，蓝幸又忍不住哽咽起来，说起来也只是见过两次的老人，当年她自己亲外婆离世的时候，她也不过叹了口气，封了一份奠仪，甚至没请假回去吊唁，反正她亲外婆大概也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孙女。
　　麦卷和方墨刚睡醒没多久，正打算下午去给麦家爸妈买见面礼，这下那顾得上逛街，忙驱车赶去。

　　两人赶到的时候，街坊远亲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麦卷一进门看到老太太安详地躺在堂中央，也是鼻子一酸，上次见面还是康健的老人，这次居然就天人永隔，她记得上一次这老太太是怎么安抚她的，那手覆在她发上的时候，是真的安抚了当时的她。
　　可现在想起来，却觉得那像极了丰陶认识的一个人…

　　那是明岫身边的一个丫头，明岫六岁的时候出游捡的，只比明岫小两岁的样子，小小年纪却一副机灵聪颖的样子，明岫大概是看到同类，很喜欢她，也待她很好，因为是夏天遇到她，就给她起了名字叫素阳。
　　那之后她就一直跟在明岫身边，说是侍女，更像姐妹，连带着，丰陶也很喜欢她，她好像懂得很多，只要跟花草树木有关的问题，都难不倒她；
　　后来明岫自尽之后，那丫头也失了踪影…
　　应朝设有专司祭祀的琉璃花房，大巫的地位甚至高于大将军。丰陶曾经问过为什么大巫要住在花房里，不是该住在黑不溜秋的帐篷里吗？明岫好笑地告诉她，应朝供奉的是树神，所以大巫要住在花草树木中；丰陶第一次见到大巫，还是跟在宁焕身后，那是已经有了军功的宁焕再一次出征，他已经有资格让大巫为他祭祀了，明岫自然也在。
　　奇怪的是，那大巫见了素阳，却不自觉地弯下了腰，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大家都以为大巫的恭敬是对明岫，以为连大巫都认定了那是未来的王后，可只有丰陶眼尖，看到大巫一直低着头，直到素阳转了转手腕，朝大巫弯起手指，做了一个起的手势，大巫才抬起了头。

　　当时丰陶还不以为然，想当然地认为是明岫的授意；现在想来却觉得古怪。自从素阳十六岁之后，整个都城的花草树木都呈现一种疯狂的生机，处处绿意盎然，让向来信奉树神的民众当然认为这是好兆头，有人开始宣扬是有明主即将问世，后来，丰陶才知道那是她哥哥的手段。

　　后来，明岫第一次小产，是素阳消失了一天一夜，满身狼狈地带回一种没听说过的草药，才让明岫逐渐恢复生气…
　　再后来，宁焕让明岫给那几位后妃下毒，毒酒却转到明岫手上，丰陶听说这事的时候，曾一度觉得那是素阳帮的忙…
　　丰陶最后一次见到素阳时，她守着明岫的尸首，三天三夜不合眼，直到丰陶赶来，才拉着丰陶放声大哭，那哭声满是悔意，丰陶以为她是和自己一样后悔没有阻止明岫嫁给宁焕，可那，哪里是她们能阻止的事啊。

　　那之后，王宫里的树木逐渐枯萎，颓势甚至蔓延到整个都城。

　　那些记忆在麦卷的脑袋里打转，慢慢定格在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素阳满是泪水的脸上。

　　素阳的泪，是淡绿色的，像极了儿时她们出游时，河边的一棵树被划破时流出的汁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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