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十七八

　　夏晚站在新生报到处的桌前，由空气的味道判断这里本应该是个食堂。登记的老师端详着她刚填好的登记表，问她是不是汉族人。只要是个登记表前五项内一定会有民族这一项，白纸黑字的写着怎么还要问啊，还问的那么和颜悦色理直气壮。
　　她点点头。
　　内衣被汗水黏在身上，很不舒服。食堂里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饭菜抹布洗洁精和铁餐具混在一起的味道，给七月本来就潮湿闷热的空气又包裹上了一层密不透风的油腻。
　　她走出新生报到处（或者说是食堂）的大门，扶了扶有些歪掉的黑板，上面用油彩精心书写的“高一新生登记处”，因为几天的风吹日晒而有些灰扑扑的。门前两人长，一人宽的池塘被生了锈的铁栏杆围好，里面不见任何生物的影子。栏杆上挂着一个牌子，写着“禁止垂钓”。
　　夏晚看到这四个字终于“噗”的笑了一声。
　　捏在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已经被空气中几乎饱和的水分浸的软塌塌的。像极了她现在的心情。

　　夏晚就读的初中是这所高中的初中部，在不同的校区。由于直升本校的优惠政策，初三一模后，高中部像所有年级前三十的学生抛来了橄榄枝，一份录取通知书，不需要承诺和签约。他们用这种方法捞走了许多自考落榜的好学生。
　　夏晚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一个从小到大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好学生，夏晚在前座女生递给她一本泡菜国言情小说后，名次从前二十一下滑到八十名。父母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在妈妈关上门在卧室里跟班主任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后，一顶名叫“早恋”的帽子就悬在夏晚的头顶上，随着父母怀疑的眼神忽上忽下，随时都有可能扣在她的脑袋上。
　　怀疑的对象是夏晚的同桌，一个叫林莫凡的高个子男生，打篮球，学习好，从来不背课文，默写全靠夏晚才能过关的人，居然很讨语文和英语老师的喜欢。哦，不，是讨所有女老师的喜欢。对自己有异性缘这件事，他常常眨巴一下眼睛，再配上一脸无辜的微笑，好像在说，别问我，这种与生俱来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恨的人牙根痒痒。
　　但这也是林莫凡所有表情中夏晚最爱的一种。
　　虽然她和林莫凡是清白的，但班主任认定两人上课讲话影响学习成绩，夏晚也只得认命的被调到前排。看闲书已有所收敛，但并不妨碍已经成为中二病重度患者的夏晚同学纠集了班里一票女病患，天天在交换日记和课上小纸条里为赋新词强作愁。和林莫凡莫名其妙的被“拆散”，也反而让两个人之间有了一种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暧昧状态。生活五彩斑斓的初三，成绩再也回不到前二十，只能在三十名左右晃来晃去。
　　最后中考考砸，谈恋爱未遂。夏晚拿着一模后收到的录取通知书直升本校，进了实验班，林莫凡去了北京，昔日共享秘密的好朋友在吃了散伙饭后被家长安排到了不同的地方，中考的失利成了绑在父母身上的定时炸弹，让夏晚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没有作业的暑假本该美好，可夏晚的生活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显得有些暗淡了。

　　八月十六号，学校对高一新生开始为期一周的军训。学生们带着行李被军绿色的敞篷大卡车摇摇晃晃的运到位于郊区的炮团营地。
　　这一天是新生活的开始。夏晚不止一次的想象，自己斗志昂扬的走在明媚的阳光下，作为这个世界的主角，开始改头换面的历史性的一天。然而现实却是，磨蹭的夏晚在父母忍无可忍地催促和训斥中灰溜溜的钻进车里，宣告了自己高中生活的开始。
　　第二次参加军训的夏晚滑头了不少。和初中一样，出发前老师在主席台上嘱咐每个人只需带20元钱以备不时之需。初中的夏晚乖乖的只在钱包里塞了20元人民币，最后只想喝饮料补充糖分时，因为没钱难受像一只无头苍蝇。三年后的她已经学会了在主席台下顺从的点点头，然后转身挤进站满家长的人堆里，管爸爸要了一张一百元的红票子。可以善待自己又不伤害别人，阳奉阴违又怎么了。
　　在以班级为单位排队缴纳军训费用时，夏晚看到了初中同班的云朵。三年同学，云朵坐第一排，她坐最后一排，没什么交集。初三上学期，云朵宣称自己要练成“肌肉女”，呼朋唤友到走廊尽头，大家站成一圈，她在中间演示俯卧撑。两人的朋友圈子有些交叉，夏晚有幸围观过几次。
　　“军训用带被子吗？”云朵发现身后站着夏晚后连招呼都没打，直接问，好像在这之前她们已经熟络的聊了好久。
　　“老师没说，不过我带了。”
　　云朵带了一个军绿色的亚麻布旅行包，就是探亲军属标配的那种。
　　“前面坐着收钱的是谁啊？”夏晚的目光越过前面的排队长龙。
　　“咱们的班主任，也是年级组长，新生登记的时候他就在啊，你没见过？”
　　听到是自己未来的班主任，夏晚眯起眼睛仔细一看，脑子里飘过一串沉默的句号，这不是那个新生登记时明知故问的老师吗？
　　排队的人群中有不少初中的熟面孔，还有那些考到外校但还没开学的人也跟着相熟的同学来凑热闹。主楼前面俨然成为规模庞大的初中同学会。
　　夏晚看着有点心烦。
　　“云朵？！”队伍的前方传来了惊讶的声音。
　　夏晚和云朵歪头看向声音的主人。是初中一班的女生，叫刘佳，这是夏晚初中时代负责绯闻产生传播的中坚力量。
　　“你也在一班？！”刘佳的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惊讶。
　　“是啊。”
　　等刘佳转过头去，云朵沮丧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夏晚问。
　　“没怎么，我看出来了，我在一班就是个吊车尾。”
　　夏晚一时间词穷，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说：“别灰心，会好的。”
　　云朵感激地冲她一笑。
　　“谢谢。我决定了，就算是吊车尾，我也要赖在一班不松手，管他们怎么说。”

　　军训的宿舍比夏晚想象中的要好得多。二十几人的宿舍被白色的瓷砖地衬得宽敞亮堂，整齐干净的床铺上备着枕头和薄被。夏晚选了一个靠窗的下铺安顿好。云朵就在自己上铺，一边叮铃咣啷的整理着她的炸药包一边嘟囔被子太薄了根本没法叠豆腐块。
　　宿舍里有几张熟面孔，也有一些从来没见过。夏晚的对床是初中三班的沈莹莹，一个长相可爱的小个子。沈莹莹的上铺是个叫金顺的女孩，初中和夏晚同班，平时在社会上混，和夏晚关系不错。
　　整理好床铺，云朵顺着梯子爬到下铺坐到夏晚旁边，和沈莹莹金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天呐，肖冠男也来咱们学校了。”云朵的目光指向宿舍的对角，一个个子小小的短发女生正呆坐在自己的床上，一脸严肃的望着窗外，像是游离在另外一个世界，与宿舍里女生们的谈笑声格格不入。
　　“她这么牛为什么也在咱们学校？”夏晚凑上去问。
　　“听说她就没向往别的地方考，直接报了怎么学校。不止她，尹恺欣也在，不过她去参加什么暑期夏令营了，要晚几天来。”沈莹莹说。
　　尹恺欣，肖冠男还有林莫凡，这三个人在初中时是年级前三的固定成员，肖冠男是雷打不动的第一名，剩下两个位置由林莫凡和尹恺欣换着坐。初三放学的时候夏晚经常光顾学校门口的一家小书店，那家书店的老板娘和尹恺欣家认识。二模结束，夏晚心里一片空白梦游般在书店里晃来晃去，碰到尹恺欣进来挑选习题册，老板娘问尹恺欣这回考得怎么样。尹恺欣淡淡的一句“不太好，数学可能拿不了满分”让夏晚只想一头撞在书架上。
　　而肖冠男小学连跳了两级，半路转到了夏晚所在的初中，从此挤下尹恺欣坐上了年级第一的宝座。再加上林莫凡说来就来的开挂式突飞猛进，就形成了后来三足鼎立的格局。
　　其实夏晚去参加过省重点的自考，并在考场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尹恺欣，她冷淡的朝自己点了一下头便再无交流。
　　后来两个人都落榜了。
　　“你落榜很正常，为啥尹恺欣也落榜了？”金顺听完不解的问道。
　　“因为尹恺欣要考省重点的尖子班，要高出分数线三十分才可以。”沈莹莹解释道。
　　“哦，怪不得。可是既然过了分数线为什么不去，咱们学校跟省重点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啊。”
　　“中考之前她就说要上就上尖子班，否则在哪都一样。”
　　她们三人正聊得起劲，夏晚刚回过神来，金顺着云朵的肩膀说：
　　“金顺你解释一下，什么叫我落榜很正常？”

　　看起来这个尖子班没有自己之前想象的那么名不副实。夏晚不知道别人水平如何，但这两个人的存在，就足以提高整个班级的水平。她在宿舍的另一角看着迷茫发呆的肖冠男，又想起了尹恺欣淡漠骄傲的样子。说实话，这两个人怎么样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她也用不着悲天悯人的为学校的升学率操心，但是不知怎么的，这两个人的出现燃起了她心中跃跃欲试的隐隐兴奋。
　　夏晚的神游被一声门响粗鲁的打断了，闯进来得是一个男生。刚分好宿舍，正是最乱的时候，男生能进女生宿舍楼倒也不难。不过他这么急晃晃的抬着一箱农夫山泉闯了进来把所有女生都吓了一跳。夏晚刚刚认出这是谁，宿舍里几个女生就已经炸了毛。
　　“王斌你要死啊！”
　　“你这么直闯女生宿舍，要是看着不该看的你以后还混不混了！”床铺正对着门口的女生狭促的说。
　　王斌也不是什么善茬，说话带着一股子痞气：“鞠婷婷你少他妈废话，夏晚呢？我找夏晚！”
　　夏晚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定力，顶着所有人灼灼的目光在床上坐的稳如泰山。
　　王斌看到了窗边坐佛一样的夏晚，并没有把东西抬过去，而是把纸箱子往地上一墩，拍了拍手：“林莫凡交代我给你的。任务完成，我撤了。”
　　说完就扔下目瞪口呆的一屋子女生大摇大摆的走了。
　　夏晚有些生气，她没有理由生王斌的气，那就是在生林莫凡的气。老师叫她们去楼下集合，夏晚决定不去管它，任凭它孤零零的躺在门口，就像是那两人都心知肚明，但都不愿意拾起的说不清的一切。
　　云朵看夏晚脸色不好，就没有提醒她箱子需要搬走。
　　云朵记得初三的某天下午的课间，她和刘佳一起站在女厕所的窗户边（到现在她也记不起为什么要在那个地方聊天），远远地看到夏晚和林莫凡并肩从操场另一头的小卖部向教学楼走来。
　　刘佳说：“你看，他俩就是在一起了。”
　　云朵说了一句现在想来十分傻X的话。
　　“你别瞎说，人家就是纯洁的兄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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