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生

　　陆十三是青旅的老板。在青旅还不叫青旅之前，她的青旅就开遍了祖国大江南北。青旅不是不赚钱，只是不那么赚钱。不过她开青旅也不为钱，她学的是旅游专业，因为数学天赋太好，后来就跳了槽，跑出国去做数据，那一行接几单生意就够她吃一年。于是她在最好的时光里不停的接单子，攒出了存折本上数起来一串串的数字。

　　洗手不干了以后，她先是在湖南开了一家旅馆，在那个年代，也算是时髦吧。可她没想到，第一个入住的游子，特殊的吸引人的紧，让她的人生轨迹都拐了个弯。
　　那时网络还没有普及，更别提手机和app了，像旅社之类的一般都开在显眼的地方。陆十三的小旅馆带了个院子、藏在巷子的深处，但会做生意的她和车站的人们打好了关系，在县汽车站门口放了个大牌子，一路上还标了到旅馆的路线，她等着有人上门就行。
　　这天下着小雨，天灰蒙蒙的。老年人作息的陆十三一大早就起了床，和往常一样开了旅馆的大门，等着自己的第一笔生意上门。正坐在小院里的屋檐下，查看自己的股票收益时，她听到了三声连续礼貌的敲门声。“请问，这里是旅馆吗？”紧接着响起特意压低的询问声，还带着丝童音。陆十三闻言缓缓抬头，朝门边望去。
　　朱红色的大门边，一身靛蓝牛仔衣里装了个人，悄然直立在青色的雨雾里。脚上是透明的塑料鞋套，紧紧贴在一双纯黑的运动鞋上，往上是整套的牛仔服，临近冬天穿得厚实了，反而更能看出此游子身段的单薄瘦削，是属于青春期特有的抽条身材。整张脸藏在一张大大的鸭舌帽里，看不出男女和年龄。
　　陆十三惊喜之下立刻起身，那游子不知为何竟受了惊吓，急忙转身，口中轻念着“非礼勿视”，她不解的自我审视了一番，原来是起身太急切，披着的大衣散落在地上，露出自己穿着的紧身小背心。那个时代嘛，内地县城里还是离婚会被戳脊梁骨的年头，从海外回来的陆十三的衣着习惯确实暴露了些，“倒是个老实的书呆子嘛”，陆十三想。

　　到了室内林和风脱了帽子，露出长发和脸蛋，又反过来吓了陆十三一跳，她原以为是个叛逆男孩，没料想是乖巧的学生妹儿。小姑娘年幼的脸庞上满是稚气，却已经能看出几分美色了。面上还带着些圆润，却长了一双深幽暗沉的龙眼，盯着人看好像会被能看穿到心底，一开口交谈又是一副软糯的嗓音，像张牙舞爪可爱无害的小猫。那时的陆十三无法想象，仅仅几年过去，小猫就长成了危险诱人的罂粟。
　　登记入住的时候陆十三朝小姑娘要身份证，她犹豫了好久，报出一串身份号码，犹犹豫豫的说明自己还没到办身份证的年龄，顺带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珠，楚楚的看着老板。老板打量了小姑娘几眼，想了想又暗自叹气，这姑娘估计也没什么钱。她干脆合上电脑，对一脸可怜相的小姑娘说，“那就不登记也不要钱了，算是请你住下了。”
　　于是这个叫林和风的小姑娘就赖下来了。每天呢，陆老板去买菜，她刷碗，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月。纵然是君子之交其淡如水，两人却也渐渐熟络起来，在晴好的暖阳下偶尔能聚在一处煮茶论英雄。
　　不知不觉到了阳历二月，陆十三在这些日子又陆续接待了些房客，手头有了现钱，准备称些肉食给小姑娘补充营养，买肉的时候却发现涨了价。她又环顾四周，街上热热闹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摆出来了各式小摊，路边挤攘攘的。等着菜农找钱的间隙，她四处张望，一眼看到了大红色的春联摊子。一愣一惊之下，陆十三跌跌撞撞的跑回了小巷子，空荡荡着两手。

　　到了门口，陆十三扶住门框，撑腰喘息，眼里盛的泪水被她狠狠抹去。
　　“掌柜的？你被狗追了吗？”少女清亮亮的嗓音传到耳边，让陆十三不情不愿的抬头。

　　日头正当空，明晃晃的打在四合小院里。院子里才栽下的小树苗还不足以撑起一片树荫，前些日子陆十三和小姑娘一起搭起了个小木亭子，此时小姑娘正躺在亭子上的躺椅上，舒服的翘着腿，头半点没抬的盯着手里的书，一个喵星人孤零零趴在她脚边。好一副岁月静好、时光安谧。

　　陆十三默默的看着青旅里的这副悠闲桃源，和外面的热闹喧嚣、自己内心的荒芜寂寥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她快步走进门里，用力的关上木门，好像要把喧嚣吵闹和寂寥孤苦都留在门外。
　　转过身走到凉亭下倚着栏杆，看着书上被重重划上线的一行字，她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小姑娘呀，你......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没等林和风反应过来，陆十三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是还年幼的她看不懂的，等林历尽沧桑后回想起来，才明白那是怎样的笑。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了啊。我明明记得，不算很久之前，我还是有父母的，在大学时期我的一个突发奇想前。自那以后，我没有信任的父母和家庭了。在那个想法实施之前，我拥有几乎一切人们渴望的——恩爱的父母幸福的家庭。可那之后，我再也没办法信任任何人了。”陆十三平静的叙说着，身后的栏杆渗出丝丝凉意，沁入她的肌肤中，她不自主的打着寒颤，“怎么说，我那时还那么天真，以为自己拥有无私的爱，以为爱可以经受一切考验，too young too naive.”

　　“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的父母从来没有对我红过脸，更别说动过手了，他们就是我想成为的样子，decent and gentle。可那次我尝试了之后，我妈妈第一次对我哭喊，‘我们把你培养上了好大学，你却成了变态，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感受！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我爸爸说嘶吼着要打醒我还恐吓我不改过来的话就要我去死。我觉得哪怕是真的，我也没有做错任何事。可是，好像一下子，我就成了被痛恨被厌恶的代表，我变成了让人恶心的臭虫，肮脏丑陋的象征。父母两个人还开始相互埋怨、争吵，用恶毒无比的语言攻击诅咒彼此、诅咒我这个应该被烧死的异类，还说如果知道我是这样的，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应该淹死我。”

　　“然后我用最快的速度逃回了学校，我怕留在家里真的会被打死。后来父母知道是假的，来学校找到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带我去玩。我却始终害怕他们、对他们失去信任了。既然他们会因为少数的性取向而宁愿我去死，那有一天他们就会因为我的其他地方属于少数派而翻脸。虽然我知道自己不是同性恋，可我自从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就很心疼同性恋们。要说后不后悔，现在的我是有些悔意，毕竟我不需要面对这些的。可是一想到，想到那年我在报纸上看到的那条关于同性恋的新闻以后的心情和思考，是为数不多的在我人生中一直鲜明到如今的记忆。没有人会一直是多数派的，为什么要打杀那些不同呢.......”

　　“总之呢，也许是因为那样，也许我本来就是无性恋，反正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想要和任何人发生身体和精神的交流。我失去了对他人所有的信任。而从那以后我经常和父母争论，关于同性恋关于自由关于结婚，我以为只要和他们摆事实讲道理，我就能改变他们，而他们自从知道我不是同性恋以后，态度也很友好，也试着听我表达自己的观点。后来，大学毕业一年后，在这样的过年时候，家里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争吵。我只是告诉他们我不准备结婚也不要小孩，他们又无法接受了。”

　　他们带着能吞噬一切的凶狠，毫不犹豫的怒吼：
　　“你为什么就是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
　　“要是别人问起来我们该怎么说！”
　　“以后变成个老姑娘丢人不丢人！”
　　“你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不一样！”

　　我也大声吵回去，“我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我就想不一样，我没有错，我也没有伤害任何人！”
　　“你伤害了我们！你的父母！”
　　“我做错了什么伤害到你们了？！”
　　“和别人不一样！不结婚！不要孩子！你这种思想都是从哪来的？”

　　“......我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啊。爸，妈，你们还是这样，是和听到我说自己是同性恋一样的反应啊。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猜，你们又觉得我是变态了。可是我什么都没做，更别说做错什么了，我只是自己，一直是自己。
　　接着我转身离开，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了陆十三，少了一个别人家的孩子。”

　　林和风始终没有往陆十三的方向看过一眼，手里的书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在地上。这时她还小，很容易被感动，更别说那些话语里充斥着的，庞大细碎的，孤廖空寂的，特立独行的，关乎自我的论述，她统统一听就要掉下泪来。
　　“喂，小姑娘，我可不想把你弄哭的。只是，这些东西憋在心里太久了。我后来工作了见的人事多了，总琢磨着去理解父辈的思想，越想越觉得他们不容易，经历过那些天灾人祸，人就老了，像被锤过的牛羊，害怕特立独行，总觉得和别人不一样就是原罪。不过理解是理解，作为新生的一代，我依旧我行我素。”

　　陆十三看小姑娘还是在啜泣，只好接着说，“你看你，才十几岁，我也有过你这么小的时候，无忧无虑不管不顾的在阳光下疯长，被师长哄骗着说进了大学以后就是天堂一般，没想到年岁越长日子越难过。可不管怎么样，我也挺过来了，现在竟是几十岁的老阿姨了。像这样的腊月，一个人不知道过了多少个了，不过这一个实在是太猝不及防了，不知不觉我竟又要老一岁。小姑娘，莫嫌弃老阿姨唠叨......老阿姨去给你做饭......”

　　“陆十三？你有多大了？”小姑娘早就偷偷擦干眼角，此刻正睁着圆滚滚的眼珠一眼坚定的问陆老板。
　　“不记得了诶......”陆十三挠了挠后脑勺，撒了谎。
　　林和风没好气的看着她，“不管了，陆十三，你跟我走。”
　　那时陆十三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就被小姑娘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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