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生

　　淫雨霏霏不期而至，断续不休，午饭刚过便有雨声袭向四人。

　　往日的雨天里，林和风检查了电脑确认了和编辑相安无事之后，就会悠闲的躺在阳台的躺椅上，周围放上几本书，似附于椅上的人形植物，安静恬然。

　　今天很显然，不同以往了。杜大班长和邬佳这个小魔女一起耍赖留在她家，现在正准备从她硬盘里几百个G的动漫里选出其一共同观看。

　　“我要看这个！百合的！”

　　“不，美国的才好看！看辛普森一家！”

　　“不要嘛~这个看简介好像很好看的样子！‘不停轮回的两人，无法分离的命运。’杜文文你怎么能不为之所动！你怎么这么无情！”

　　“......我只对你有情嘛！”说着说着，俩人腻歪了起来。

　　林和风本来是听不到这些的，可是那两个人实在无法决定，最后就特意来阳台找到她，在她面前争辩了一番后就要她裁决，她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件名头都大了，最后划拉了几下屏幕，还没看清名称就选中了一个视频。

　　选完她拍拍屁股起身，就一溜烟的逃了出来。

　　出了门，雨幕下人群比往日稀疏了些，距离更远了些。因这少有的疏远和距离，林和风的心情甚至比往日躺在家里更愉悦了几分。

　　伴着好风好雨，她眉目弯弯的就来了咖啡厅，因为人少而坦然霸占了一整张桌子，对着平板上的豆瓣阅读，拿出沾满时光痕迹的本子，开始记笔记，补充灵魂力量。

　　过了会郑南过来上班了，林和风有些紧张的主动搭讪，“刚刚出门的时候看你还在鼓捣吃的，今天辛苦了，谢谢。”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郑南她就想到了食物。林和风在食物上一直很大方，却不肯在上面花时间。食物，食物对人一无所求，这正是它的伟大之处嘛。

　　而郑南拥有截然不同的态度，郑南对吃的有一种变态的仪式感和成就感。虽然仅仅吃过郑南做的两餐，林就能感受到郑南身上对食物的尊重和用心，用时间创造视觉味觉上的享受，郑南是远远超越了食物的厨师，她追求的是美食。

　　“不谢~”因为林的主动，郑南阳光灿烂起来，她心情愉悦，神情都自由了几分。换了店员服饰后，她闲立在柜台后，随着店里的《better than a hallelujah》哼了起来：We pour out our miseries 我们诉说着自己的苦难\God just hears a melody上帝却只当作美好的旋律倾听\Beautiful the mess we are 如此混乱却又如此美好。

　　雨势渐大人粒稀少，或大或小的雨滴触碰世界，随机产生着坚硬又柔暖的声响，哗啦啦混着淅淅沥沥的，隔绝了车流和人群。

　　两人仿佛被遗忘在这个国家里最大城市之一的小店里。温暖的灯光下人影线条流畅，少了冷气多了随和。

　　顺着Amy温暖的嗓音，一股宁静的力量就把两人拽入了光阴的旋流里，人心里的时间暂时都混乱了。

　　一年后相似的雨天、此地的两人：

　　郑南坐在林和风对面，手中捧卷，是阿风特意给她批注的版本，她尽量不着痕迹的抬头，偷瞄对面的人几眼，然后迅速收回目光。怎么也看不够，郑南在心里感叹着，看不够。

　　“为什么要用笔写？”郑南看了会，此时她已经知道阿风是码字的了，只不过是对着电脑打字。因此她就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这不是我的东西，用键盘敲下去的文字，我总觉得就是自己创造的。我不愿意站在别人的肩膀上，正如我不愿意别人踩着我。科学和文学虽不尽然相同，可都有怀着理所当然的想法去盗窃别人劳动成果的人。我不愿意做那样的人。不过有时候却不可否认其他人的文字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和启发。”林默然道，“因此我经常害怕自己会产出和其他人雷同的想法和文字，也害怕失去对文字的敏感。我希望自己永远decent and gentle。”

　　林和风又埋头盯着文字，脸上神色极其生动，又是笑又是皱眉，郑南看着看着产生了极大的嫉妒感，嫉妒那些文字，嫉妒那些可以让她哭让她笑的文字。

　　过了会又觉得应该感激文字，帮助自己的爱人度过人生每一次孤独的深渊，在自己没出现之前。

　　又开始自怨自艾，为什么自己当初不来瓷国读书，这样说不定自己先遇见阿风，阿风就不会喜欢杨莫了。

　　接着庆幸，幸好杨莫不喜欢自己的阿风，才被自己看到了一块美玉。幸好自己假期跑来瓷国，幸好自己学了汉语还会做瓷人的菜。

　　万千情绪，皆因在乎，在乎对面人的一颦一笑。

　　低着头默默想了那么些，抬头看到阿风在本上笔走龙蛇，目光就从林和风脸上移到手指下。

　　郑南对汉字的印象是模糊的，印刷体在林的教导之下还能模模糊糊地辨认，因此从对面看手写字，费劲吧啦的，也看不懂几个字，于是她干脆挪到林和风那边，凑着头辨认。

　　林和风正思如泉涌的时候，凑过来一个毛绒绒的脑袋，眨巴着那双大眼睛，对着自己卖萌。

　　在那双蓝眼睛的注视下，她只觉得内心柔软温暖，被文字强行封存的大洞、和用食物也填不满的大洞，都消融的无影无踪了。

　　郑南在公共场合基本不会和她进行肢体接触（除了别有目时），因此此刻只举止端庄的坐在她旁白，也不开口，就眨着眼睛看她和她的笔迹。

　　“看懂了吗？”林和风难得温柔的问。

　　“没。。。阿风的字好看吗？”

　　“你觉得呢？”

　　“一横一撇一捺，都写进我心里了。”郑南一脸调戏的看向阿风。

　　“郑南你汉语啥时候学得这么好，情话都说的这么溜。”林和风心动之余又觉得好笑。

　　“这段话是什么意思？”郑南伸出手指，指着林和风刚写下的一行字，“我看你盯着看了好久。”

　　“他说他永远也难以觉得自己是基督徒，可是战后他一定要做到没有人会晓得他是犹太人。”林和风顿了顿，“我给你念英文吧？反正都是《Het Achterhuis》翻译过来的，肯定都存在异义了。”

　　“不，我可以理解汉语的。那上下文呢？背景呢？”

　　“我给你一个字一个字的念我摘抄下来的整段话好不好？”

　　“好。”

　　郑南在林和风念完后，盯着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放弃，“我要听英文的。”

　　林和风难得的宠溺的笑了起来，“...... He said he'd never be able to feel like a Christian, but that after the war he'd make sure nobody would know he was Jewish. I felt a momentary pang. It's such a shame he still has a touch of dishonesty in him.”

　　“我读过一些不同的版本，我不知道这个版本是不是更贴近原文，可是我自己认为感情更强烈的版本。你能感觉到吗？”

　　“我感觉到了你，阿风。”郑南满脸的认真。

　　林和风愣了一下，久久说不出话来。“......为什么能感觉到我，这是身为犹太人被迫害的彼特讲出来的东西，我可是没有信仰的中国人。”

　　“你认可自己的身份，对同性的爱恋，可你从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你内心是在害怕着些什么，害怕什么我不知道。这只是我浅层次的理解，你的心里，还有其他更深层次的东西，是你不曾和我分享的。”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林从来没想过，能有人从一本书里读出自己的内心，她看过一些遍《安妮日记》，可从没往自己身上联想过。因为与发生在安妮身上的事件相比，自己身上的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无病呻吟。可有一天，一个人用不流利的汉语，对着你说，我在那些人身上看见了你，这时你才发现原来有人在乎你，并且懂你。

　　郑南就是有种感觉，是天性里的东西。她见过苦难，在自己年迈的祖父母身上，几乎在所有人身上。可只有在感受到林和风身上的苦难的时候，她心里会有，置身空无一人的海水里，微咸的水一层层向上蔓延，到胸口到掩住口鼻，是一种窒息般的痛，痛苦蔓延到四肢，浑身瘫软，被夺走了氧气的无力感。

　　林和风曾因为害怕孤独，无数次的踏上远行的路。她一路上丢过手机，丢过电脑，丢过钱，丢过人。那些只要可以离开她的，就是能丢的，都从她身边消失过。
　　到最后，她也搞不清楚，哪些是真正的自己，哪些是无法舍弃的了。
　　有时候甚至觉得她根本就没有了正常生命的触感，对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麻木。
　　而现在，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好像回到了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童年，生而自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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