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魂匣

作者:有点肿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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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四、大器晚成



      古代大多数人考状元,考了一辈子,也没有中举过,有些中途改做了其他事情,也有些人持之以恒,终于中举,比方说范进中举,可结局却兴奋而疯,无奈人们热衷于仕途,好官名利禄,终究不过被毒害而已。这虽是个反面教材。
      可这五十岁中状元,却也生发出一个词汇,叫大器晚成。
      有大用处。
      当地爱听昆曲,喜欢到吃饭睡觉都落不下的程度,所以大多孩子都耳濡目染在昆曲的氛围之中,自然与昆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学的学、唱的唱,有些人还指着它吃饭。
      昆曲为中国古老的剧种之一,又称昆剧、昆腔、昆山腔,产生于苏州昆山一带,原只是民间的清曲、小唱。万历年间,开始以苏州为中心向外辐射开来,以至于广受各方人士钟爱。
      《牡丹亭》中一曲目《游园惊梦》,传唱百年不衰,尤其“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死,死亦可生”的词句真乃脍炙人口,杜丽娘与柳梦梅那亦真亦幻的爱情故事,犹如《诗经》中那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朦胧美好。
      吴承君即是众多热衷昆曲中一员,他超出热爱,是痴迷。
      童年少年,学业、玩耍、捣蛋等童少年之趣之苦全部抛诸脑后,一心钻入昆曲之中,从腔调、曲目、扮相一个一个打眼着学,学得异乎寻常的细致,倒落得有模有样,有自己的样。诸如此般,他脑袋一闪,往传统昆剧之中加入自己的元素,令自己的昆曲唱法、姿势有别于一般的传统唱法,可谓继承之中多有创新。
      小时候不过是兴趣,无人鞭挞,只当是小孩子调皮,随他去。
      可长大后,吴承君手中只有昆曲一门技艺,需要谋生,只能靠昆曲吃饭,他倒欢喜,开办起昆曲剧场,来着却可谓寥寥,大多数人认为他糟粕经典,骂还骂不完,何来的买票?听道人胡说,背后骂一嘴即了事,也没人愿意花钱看剧。
      吴承君只称是改良后的昆剧,无奈当地观客并不买账。
      这周边的传统剧目剧场都生意兴隆,风生水起,唯独的几位徒弟都劝导吴承君去除创新改回原来唱法。吴承君不是听天由命之徒,只要有口饭吃,饿不死,他绝不改初衷。
      毕竟剧场里也还有几位主顾听着。所以剧场每天都那几个熟主顾,也是听的习惯了,这几个客人就是吴承君坚持下去的理由,即使只有一个客人,也得对买票的客人负责,所以他们唱戏从不缺斤少两,反而更加诚惶诚恐。
      常年如一日,老主顾不见少,也不见多,就这么一天天的唱着,听着,年龄大着。
      转眼二十年,一挥手而过,吴承君也四十有五了,手底下的徒弟走走来来,他也彻底看清了人情的冷漠,钱财的毒害,他唯有的一番热血,也就是昆曲,让他爱之深切的曲目,唱法。
      “良辰美景奈何天,伤心乐事谁家院”,在吴承君这里,说的不是爱情,说的是他的坚持,对昆曲的坚持。
      为什么是对昆曲的坚持,这里依然得说道说道,昆曲从兴盛至萧条,也就是十来年的功夫,他算是看清了现代人的面目,也算是看清了传统曲目的悲惨,一番前后夹击,唱昆曲的戏园就跟老北京的茶馆一样,过了时,消失了,还能留下来的,也是苟延残喘。
      吴承君的戏园本就是苟延残喘,就不怕风雪交加的夜晚了。
      “水天需,这一卦,实乃大器晚成之卦。”花婆子略微平静着语气,却暗藏不住感伤。
      “花婆子,你怎么流露出伤感来了,有什么伤心事嘛?”我追问道。
      “是这泉眼之人,该受人尊重,他大器晚而不成,我们必须使之大器晚成,才能封眼。”花婆子颇动感情。
      “怎么个晚而不成?”尹惠问道。
      “改良了昆曲,东西真好,可没人理解呀?”花婆子叹着气,以示可惜。
      “那是听客的损失,也是昆曲行业的损失。”我镇定地说道,却是讥讽,内心窝着一团火焰,随点随着,“那我们该如何帮助他?”
      “将这份创新之中的传统传承下去。”花婆子斩钉截铁。
      我们走进了福园君戏园,偌大百来人场子里,稀稀拉拉地坐着二十来个人,或许要少一点。戏台上两位生旦,扮相唯美,嘴里之曲柔肠百转,却又有时阳刚遒劲,果然不同于传统昆曲的唱法,多了些阳刚,耳目一新的阳刚,像是借鉴了京剧之腔,亦弱亦强,犹如听了一场交响曲一般,身心皆受洗礼。
      我们分别问了二十来位听客,“为何钟爱此种唱法的昆曲?”他们憨厚地笑着说道,“舒服,满足想象。”都是这般简短的回答,不是阿谀奉承,不是闲来无事,是真挚的喜欢,“舒服”一词既是最佳的褒奖。
      昆曲远不属于雅至大品,只是民间清曲、小唱,实乃通俗之品,也是它广受百姓喜爱的理由,吴承君揉入雅词,雅法,势必影响下层人士的喜爱,改良版出来后,不受欢迎也在情理之中。
      “几位喝茶,瓜子?”一身丑角扮相的年轻人,脸上的妆扮水粉还未洗净,快速前来招呼。
      “服务可真跟不上。”凡任抛出一句酸雨。
      “不好意思,请您原谅。”年轻人毕恭毕敬。
      “没事,一壶茶,不,二壶茶,六个杯子,再来两碟瓜子。”花婆子说道。
      “得令。”年轻人唱了一句,让我们眼前一亮。
      “朋友,你怎么称呼?嗓子可真不错。”我询问道。
      “抬客官错爱,我姓吴,名传,台上的丑角。”吴传说。
      “吴传,难不成令尊就是吴承君。“花婆子诧异道。
      “正是家父,没想到家父还有这般名声。”吴传话虽如此,却难以掩饰他眼神里的落寞,应该是为父亲而流露的。
      “小二,赶紧上瓜子。”左上角有声音飘来,竟然还招呼为小二,有种穿越的错觉。
      “不好意思,戏台上就是家父与家母,失陪了。”吴传匆匆说完,向着后台而去。
      “这般青春,可不像是四五十的人,我还一直以为是年轻人。”凡任说着,两眼巴巴地看着台上。
      这家戏园的收费也是别出心裁,是看完收费,若不好,可以不收钱,没想到这样的收费方法也未能招引看客,可但凡听完戏曲的人,都会自觉买票,他们不管喜欢不喜欢,能够感受到戏主的认真,从衣饰考究、举手投足等细节的执着,都对得起认真二字。
      就算下回不会再来,也不影响今天的舒服。
      看了一整天,吴承君一家人承担了台上曲目的三分之二。粗略估算,这个戏园大概十多个人,还得算上弦子、笛子、鼓这三件头演奏者,有时还得用到笙、唢呐等乐器。戏台上也就七八个人而已。
      结束后,我们专门候着吴承君。
      “老爷子,您好。”凡任毕恭毕敬,以示尊重。
      “几位客观好等,不好意思,未知所为何事?”吴承君有些诚惶诚恐,看他面目,清秀大眼,皮肤似女子般莹润透亮,有种吹弹可破之感,我倒是被吴承君的面目惊了,果然惊为天人,都谓男子有貌比无成,此乃俗世的成见而已,也有少部分男子不以容貌为限,自我实现。
      “我们都是你忠实的听客,不远万里而来,只为目睹你真容,今日得见,比想象过之,今日得听,比夸赞甚之,我们倒不想此好唱法就此湮灭,也不想你这般人才发不了光,特来替你们拉拢生意来了。”花婆子笑眯眯地说道。
      “真希望您能宣传好。”吴传抢着回答,眼睛里熠熠生辉,就如同得见了救星似的,原先的一番颓势一闪而无。
      母亲也不言语,表情也不曾变化,她等待着吴承君说话。
      “我都这番年纪了,已无所求,能每天唱戏就好,不需要人多人少,怎么能算埋没了?”吴承君笑答,没有丝毫的失落,反而是不理解,不理解花婆子的言语。
      “如果没人传承了昆曲,没人听了,你不失望嘛?”花婆子问。
      “没人听了,昆曲没了,这是人类的损失,不是我所能阻止得了的。”吴承君感伤道。
      “你可以出把力,又何必拒绝。”
      “我顺其自然,人定胜天不过是人类的妄想,我不存这种妄想。”
      “那就顺其自然。”
      这场谈话可谓是不欢而散,老艺人都是顽固不化,可爱至极的顽固不化,但是也留给了我们突破口:吴传。
      吴传主动找到我们,他扑通就跪在了地上,请求我们必须帮助他们。
      “希望你们帮助我们,我也不想看着家父带着呕心沥血的昆曲就这么白来了一遭,就进了棺材。”
      “我们一定竭尽所能。”花婆子说。
      “不知你们有什么办法?”
      “秘密,此事一定能成,你等着好消息。”
      “好,那我恭候你们的凯旋。”吴传双手作揖,又说道。“千万别告知令尊。”
      “我带进棺材。”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花婆子使了一招绝活,却也将我们蒙在了骨子里。
      我们本先也都毫无办法,而花婆子却是一番胸有成竹,她让我们都等着,等待就将实现所有的愿望。
      这倒是新奇说法。
      以后的每晚,我都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之中,耳畔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好像是昆曲的唱词、笛子的乐声、打鼓的声音,声音慢慢清晰,惶惶忽忽的,未知是梦境还是现实,刚开始,我也没当回事。
      可是接二连三的声音传来,引起了我的怀疑,尹惠也与我同样烦恼着。
      某夜。
      我们未曾睡眠,势要追究个清楚,乐声、唱词自凌晨二点准时传来,我们循声而往,却发现无论走到哪里,都跟梦境一般,他们不像是徘徊在空气中,也不像是特定的地方发生的,而是从我们的脑海里传来,在耳边徘徊着,久久不去,那一刻,我们终于清楚了。
      “花婆子原来是采用这般方法,替吴承君做宣传,可是废煞了苦心。”尹惠笑说道。
      “她倒是真上了心。”我兴奋道。“这种旋律飘荡,时间愈久后,就会熟悉,人们就会急切想寻找此种唱词、乐音的出处,即会发现吴承君的戏园,戏园火起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那我们就等着吧。”
      一个星期之后,行人们谈论最多的就是耳边经常响起的乐律,他们急切地寻找着。
      然后,果然。
      某人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告知了乐律的出处,福园君被每个人提起,口口相传,紧接着就是大受欢迎,从未有过的大受欢迎。
      吴承君的戏园终于大红大紫,吴承君也应势而起,他苦等了二十年,终于等来了人们对于其改良版昆曲的喜爱。说是不在乎别人是否喜欢,只要自己开心就好?然而多多少少会有失落。人毕竟是自私的,是俗性的,也期望别人理解与支持,都是这般,谁人都免不了俗,否则,知己就没那么重要了。
      受到大众喜欢,也满足了吴承君的虚荣心理,没想到自己多年信奉的人生哲学是如此不堪一击,他彻底输给了世俗。
      外界,尤其是媒体对他的好皮囊大加赞扬,他也因此得到了更多的机会,比方说,演电视、电影,做主持人,评委等等其他职业。就这般,他老来倒是玩开了,然而自己的正业却一点点荒废着。他劝导年轻人多学习多热爱古典文化,自己却向着相悖的方向渐行渐远,他有点渐渐不认识自己了。
      财富是负累,金钱是毒药。至理名言。
      某晚,他找到了我们。
      “谢谢你帮助了我。”吴承君话语中没有感激,只是一句没有情感的文字组织起来而已。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花婆子说道。
      “虚荣心害了我,我没有及时制止。”
      “为什么这么说?”
      “或许是你们害了我,也或许是我自己害了自己。”
      “你让更多的人接触到昆曲,这不是你所愿望的嘛?”
      “我已然变质了,有什么理由去愿望他人?”
      “你究竟怎么回事?”花婆子急切地问道。
      “我已经没有了追求,跟蝼蚁又有什么区别?”吴承君大口叹着气。
      “你不是有昆曲嘛?”花婆子质疑道。
      “没啦,曾经的昆曲丢一秒不想都会心疼,现在的昆曲丢一分钟,一个时辰,一天,一个月,一年,十年,甚至一辈子都不会痛。是真不想了,被各种包装纸袋精美的外形迷惑了眼睛,连心也蒙了一层黑色的纱,洗不掉了。”吴承君的感伤就像平静的湖水,没有丝毫波澜,静静地流着着,是看透了,看透了一切。
      “那么……”花婆子却不敢再问。
      “蝼蚁啊,蝼蚁啊,多么幸福?”吴承君唱着昆曲的曲调,那种幸福是溢于言表的,他失去已久的幸福,让花婆子动容。
      自那之后,吴承君关闭了戏园,不知去向,他离开了妻子与吴传,一个人上路了。
      吴传他们还过着想要的富裕的生活,也根本不想与父亲流落他乡。后来听说路上有位饿死的人,长相像极吴承君,毕竟他曾是名人,大家都对他的相貌颇多了解,都说无风不起浪,或许事实已然书写了,只是我们不愿相信而已。
      花婆子想起与吴承君的一段对话:
      “你这算是大器晚成。”
      “大器怎能又怎会晚成?其实早就成了,只是世俗看不上而已。”
      “那你是看不上世俗的功成名就了?”
      “我还没尝试过,我没有话语权?”
      “等你试完了,可别忘了告诉我。”
      “一定。”
      吴承君并没有告知花婆子,他对于功成名就的看法,而是用生命,用死亡给了花婆子一记重拳,这就是世俗的功成名就嘛?花婆子不愿相信,她只愿这是吴承君的特例,个别之中的个别,一百万里挑不出一个的那种特例。
      人死了,留给活着的人的悲伤也是有限的,哪有二十四小时没完没了的悲伤,这就跟二十四小时没完没了出现灵感一样,是不会存在的。
      我想起了花婆子刚提及吴承君时的伤感情绪,原来她早就埋下了伏笔,只是我们没有发现,或许不情愿相信。
      我耳朵里放着耳机,听着一首“song from a secret gardon。”就像是吴承君从天堂唱着昆曲似的,是游园惊梦,是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没有凄婉绝美,是一种美好,他自己的美好。
      “良辰美景奈何天,伤心乐事谁家院。”
      吴承君不必再烦恼了。
      擦干了眼泪,露出笑脸。
      水天需之卦也在一场悲剧之中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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