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针棘

　　他站在阳台上，浑身包在因为足够厚重而显得有些伧俗老气的羽绒服里，可依然觉得止不住扑倒脸上的寒气，也没法阻止它一路吹到心里。不，那并不是周棠的错，尽管这小子一直毛毛躁躁，但至少能把一句话翻来覆去唠唠叨叨得够长，反而给了他一点沉默、酝酿、喘息的机会。可是突然间，周棠那边也静下来了，好像专门等着自己给出自己一点都不想说话的证明来。
　　闵白深吸一口气，这口气还发着抖，但到蹦出第一个字来的时候，就好好地稳住了。
　　“没事，小周，”他一边说，觉得眼睛有些刺痒，“真的只是换了个号，还得麻烦你跟社里说声了。稿子别担心，元旦一收假我就给你。”
　　他顿了顿，思考着怎么接下一句。但一口冷气搅进肺里，闵白突然噎住。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只能握着手机在阳台上蹲下来，拿出所有小说男主角的悲情感来，紧紧地闭上双眼——或者在那之前眼前便漆黑一片。他觉得心脏好像被狠狠捏过，皱得他再一次从唇边尝到某种咸涩。他想，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会说这些，又是为什么什么都说不出来呢——
　　小周在那头，不知道他这端情况，但听到话筒里又没了声音，忍不住喂喂两声。
　　“反正……”闵白出了声，嘴边的咸涩突然旺盛起来，好像正一阵接一阵地刺他的舌尖，“反正也没人陪你闵老师过元旦了……你放心收稿吧。”
　　他不等那边回复便挂断通话，想了想干脆关机，也只在那一刻觉得内心是安宁的：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压在命途上的，是剜心一样的胸口窒疼，以及像要呕出肝胆一样的痛哭嘶喊乃至癫狂痉挛，还有像整具身躯都似从内里向外一点点封冻、冻死了又轰然碎裂的绝望感。
　　而这些，他统统、统统逃不过：那是从高中见到陈寻开始便埋下伏笔，高三时确立自己的喜欢时便显出征兆，在陈寻和乔开在一起，而他坦然辞去，以为能躲过这一遭时就愈演愈烈——直到他以仓促又狼狈的姿态，和鲜明得无可挽回的立场，挖开自己的胸膛、捧出自己的心脏（并为了防止它被陈寻踏上一脚，索性自己先行掷在泥里。）
　　——陈寻就是不喜欢自己，之前就没有想过要喜欢，在这之后，也绝对再也不会喜欢闵白这个人了。
　　是以他终究逃不过这最恶俗一幕，同时也是最难熬一遭。诀别终究要来临，终究要依靠眼泪而获得仪式感。但它一点不喧哗，有多残忍，就有平静。它只会潜入你之前攒下来收在心里的每一点喜欢，直到把整颗心脏都蚕食殆尽。
　　是以，闵白才干脆就着蹲姿，将整张脸埋在手掌心里，用这种最俗气最矫情不过的姿势发出每个人都听过的、破碎的呜咽般的声音。
　　就声嘶力竭这么一遭吧，外面的人想看就看，多少人来看、要看多久、会不会想报警……这些都统统与他无干——因为，闵白想，也许……日后可就看不到了。

　　闵白说哭就哭，说不哭了，眼泪一下就能收住。他趿拉着拖鞋从阳台下来的时候，眼眶肿得吓人，心里也空得像揣了一万吨的风，偏偏又跃跃欲试得像想吹过一万顷的绿色大草原。他开了机，嗖嗖嗖地几条短信蹿进来，但统统被他打入运营商的广告。他给豆瓣绿浇了点水，又往鱼缸里投了下半包饲料，一点儿不肯去想相关前尘，几乎要忘了爱屋及乌四个大字要怎么写。
　　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他只想好好睡一觉，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睡多少觉都补不回来这些天一直缠绕自己的倦怠——何况在某个意义上，他还算个病人。
　　但偏偏天不遂人愿。他裹在被子里，感觉自己还没动手解决就已经陷入了贤者时间，简直不知今夕何夕——因此门铃响起的时候他头皮一阵窜麻，赌气一般放弃了打扮自己的打算，干脆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去开门，短短几步路的时间里想好的要怎么对付来者的话已经被模拟演练了一回半——剩下那半他本来想直接抛出来的。
　　却被陆时堵了回去。
　　他怎么会来？闵白有些疑惑地拧起眉，但也没忘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好歹是收了一身不悦气息。他倚了门框，作出要把男人拦在外面的样子，却在下一秒便转身给他让出一条道，看着男人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桌上，自己则继续倚着门框，挑着眉道：“不过就来了两次，怎么还学会登堂入室了？这和你的职业道德有没有关系？”
　　陆时回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轻轻抿唇，却有些不屑于回答的倨傲之意。闵白心里竟不禁一惊。他看出男人大概是下班回来，却没想到他会专程路过这里——他倒是眼睛尖，一眼望见了塑料袋上的粉象大药房。说来遗憾，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陆时到底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满口职业道德，床上的勾当却和仁义道德毫不相干。只是这倒是他头回见陆时穿正装，挑不出错也无甚可取之处，只有浅紫口袋巾亮出来扎他眼睛。
　　他看得正出神，那边陆时却已放好了药，走过来看着闵白眼下，轻声道：“你哭过了？”
　　闵白想，他真想干死他，或者被他干死算了——后一句他想了想，吞下去了，却没想到能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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