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尸

　　那个熟悉的梦境再一次降临。
　　梦中昏暗的宫殿奢华而阴沉，压抑的气氛令元四感到一阵不安。
　　幽长的回廊好像没有尽头，远处的灯火摇曳在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雾气之中。
　　元四小心翼翼地走在回廊上，他不时东张西望，却没有见到一扇可以再让他推开的门。突然背后一声凄厉的惨叫让元四不禁毛骨悚然，恐惧之后，这把熟悉的嗓音竟是让他心头一颤。
　　这声惨叫虽然已经扭曲，可是……元四还是听出了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

　　沉沉的雾气从元四身后渐渐消逝，他回过身后，眼前的景象已又是一番改变。
　　阴暗的回廊被一间牢房所代替，带着一股血腥的气息呈现在了元四的眼前。
　　牢房的一角，那个曾被阿呆深深爱着的白衣男人正坐在椅子上浅浅地抿着茶水，他的一举一动依旧是那么优雅，那副线条柔和的侧颜俊美无俦，却又显得阴郁冷酷。
　　元四看到白衣男子的嘴动了动，却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
　　他顺着对方的目光望了过去，眼前的薄雾渐渐隐去，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正趴在地上艰难地喘息。
　　很快，那个趴着的男人就抬起了头，威武的眉眼间饱含不甘与委屈，曾经硬朗英俊的面容也早就痛得扭曲。
　　阿呆，这个男人是阿呆。
　　元四虽然早就知道阿呆死得很惨，生前必定遭受过严刑酷法，可他没想到那个迫害阿呆至死的人居然是……阿呆爱过的人。
　　阿呆趴在地上，双肩被铁钩所贯穿，他迟缓地向那白衣男子慢慢爬去，却换来了一杯茶水当头泼下。
　　梦境中的一切都那么安静，安静得元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白衣男子猛然站起，拿起了放在炭火里的烙铁，残忍地烙向了阿呆的背部。
　　“啊！”
　　只有这个时候，元四周遭的世界才有了声音，那是阿呆惨绝人寰的凄厉叫声。
　　然而阿呆的惨叫并没有引起白衣男人的不忍，对方反倒是更为兴奋地将烙铁不断地烙在阿呆背上，直到对方痛得彻底趴了下去。
　　曾在元四眼中那么俊美的白衣男子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丑陋狰狞。
　　看着阿呆痛苦的表情，无能为力挣扎的身体，元四紧紧攥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他就那么站着，看着这场本属于阿呆生前过往的梦境。

　　躺在床上的元四额头不断冒着冷汗，他的眉间蹙得紧紧的，牙关也随之紧咬了起来。
　　看样子，他很想醒过来，可是噩梦却魇住了他。
　　坐在椅子上的阿呆也并不轻松，元四的梦境与他本身的遭遇息息相关，虽然他已经成为了亡者，可是体内冤屈的灵魂却难以安息。
　　一块块伤痕随着元四的梦境一点点浮现在了阿呆本已经过修复的身体上，他铁青色的手指猛然绽开道道血口，深可见骨；而衣服下面，他的身体上还有更多的伤口浮现了出来。随着伤口越来越多，阿呆的表情也变得愈发狰狞扭曲。
　　——呃唔……
　　沉默的活尸第一次发出了疼痛难当的□□，本不会再感到普通伤害的阿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慢慢朝元四走了过去。
　　他血红色的眼盯在了元四捂在怀里的玉佩，而他白骨森森，血肉模糊的手也随之伸了过来。
　　那块玉佩上浸染了他的爱与恨，记录了他的生与死，他并不想让外人介入他生前死后的世界，让他的痛苦再一次重演。
　　“呜……”
　　就在阿呆颤抖着要拿走元四怀里那块玉佩时，元四忽然惊醒了过来。
　　他猛一睁眼，随即直直地盯住了身体已经在瞬间恢复了原状的阿呆。
　　“是这个东西吗？是它让我看到你的过去？！”
　　元四翻身坐起，一把攥住了怀里的玉佩，使劲喘起了气。
　　阿呆不置可否地望着元四，他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血色的目光里没有掩饰他此刻的痛苦，乃至悲怆。
　　元四吞了吞唾沫，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玉佩，玉佩上精致的云纹环绕着一个月字。
　　他想起了自己所做的关于阿呆的第一个梦里，那个白衣男子的腰间便有这么一块玉佩。如今想来，既然那白衣男子乃是阿呆的心爱之人，那么这块玉佩上的月字想必便是对方的名字。
　　而在刚才那场噩梦里，最后的最后，他看到那名白衣男子站在一具阴沉的棺椁面前，笑着将这块玉佩塞进了被活生生钉在里面的阿呆嘴里。
　　要多么无情的人，才能这样对待曾经不惜性命也想要救他的阿呆？
　　元四叹了一声，随即放下了那块玉佩，他有些愧疚地看了眼阿呆，站起身轻轻地抱住了对方魁梧的身躯。
　　“阿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再也没人能伤害你，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死得这么惨，还拿你开玩笑，对不起。但是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咱们一同修行，总有一日，你会脱离这具束缚你的身体，去你想去的地方。”
　　阿呆的身体微微一颤，他似乎是被元四这番话触动了，双手也情不自禁地抬了起来，从后面轻轻地反抱住了元四。
　　而元四的耳边竟响起了一声压抑的咽泣。

　　第二天一大早，元四破天荒地没有赖床，他从被子里爬了出来，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的阿呆，赶紧找出要用在对方身上的防腐液和生阳水。
　　他决定要履行昨晚对阿呆许下的誓言，从今以后，要好好地对待这个生前惨死在爱人手中的男人，即使昨晚对方趁机摸了他的屁股。
　　“今天你就好好地待在房间里休息吧。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
　　元四一边小心地用浸了防腐液体的帕子替阿呆擦拭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一边叮嘱对方。阿呆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大多时候他都是这么副安静沉默的模样，恪尽职守地表现出自己乃是一具尸体。
　　元四抬头仔细地看了看阿呆的脸，对方的表情很平静，虽然那张脸铁青阴沉一看就不是活人的脸色，可是深刻俊朗的五官却丝毫不损对方在世时的英武气度。
　　“阿呆，你是活尸，不是阴尸，你不要总是这么安静嘛。”
　　生性聒噪的元四还是不习惯阿呆面对自己时的安静，他放好帕子，替阿呆系上了袍子的腰带，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抱怨归抱怨，没人搭理还是没人搭理。
　　一会儿就是静世观的早课了，元四自然不能迟到，这边照顾好阿呆之后，他随即便走回床边把被子叠好。
　　看到被褥间滑落出来的那枚云纹玉佩，元四俯身拾起在了手中，手指在温润的玉佩上摩挲了一阵之后，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阿呆。
　　那个关于阿呆生前的梦境是如此的逼真，对方所感受到的每一分痛楚，乃至是每一分委屈，都无比鲜活地让他感同身受。
　　这或许就是血符的力量吧？其实，元四也不得而知。
　　但是他知道这块玉佩或许并不是自己想象得那么美好，这是让阿呆痛苦的东西，纠缠了对方的生死爱恨。
　　叹了一口气之后，元四把这块总是随身带着的玉佩放进了自己藏私房钱的盒子里，锁进了柜子。

　　早课结束后，元四这才懒洋洋地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他打着哈欠随着众位师兄弟一起来到了饭堂准备就餐。
　　静世观的伙食向来简单，早餐每人可以分到一碗加了葱花蒜瓣的素面和两个馒头。
　　元四百无聊赖地啃着馒头，嘬着面条，脑海里还尽是关于阿呆的生前往事。
　　虽然师父早就教导过他，所养尸身的过往与他们养尸道人毫无关系，可是看着阿呆死得那么惨，元四完全没自信自己是否有能力超度冤屈死去的阿呆，毕竟被最爱的人背叛和伤害，那会是何等的刻骨铭心之痛啊。
　　陆吟枫打了饭之后，看到无精打采的元四，还道对方在为昨天他和师父强行替阿呆又植入了一张血符而闷闷不乐。
　　“怎么，你这下去一趟和那阿呆当真生出感情来了？”
　　不过陆吟枫明白元四虽然平日有些顽皮，可并非不懂事的孩子，向来对方也该理解他与师父的关心才是。
　　元四转头看了眼大师兄，咬了口馒头，含含混混地说道：“瞧师兄你说的，莫非你对兰卿就丝毫没有感情吗？”
　　陆吟枫哑然一笑，低头扒了口面条，兰卿乃是他一手炼制而成的阴尸，可以说他多年的心血都花在了对方的身上，怎可说一点感情没有。
　　但是兰卿毕竟是阴尸，充其量不过是一具靠道术驱动的躯壳，即便长年累月的阴气让尸身产生了些许自我的意识，但那毕竟是不能同阿呆那样拥有着完整灵魂的活尸相比的。
　　而自己对兰卿的感情，亦是难以更进一步。
　　“师父说了，不管我们养的是阴尸也好，活尸也罢，都应当好生对待他们，不可轻易侮辱离弃。我很珍视兰卿，但是这种珍视也仅限于他是我的重要工具。”
　　陆吟枫顿了一顿，他想到自己第一次把兰卿从地底“请”了出来，然后用玄天清光净化了对方的尸身之后，看到那张俊美安详的遗容时是如何惊叹。虽然他身为静世观大弟子，操尸控尸之法也颇为高深，可是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再寻觅一具活尸成为自己的随身行头，即便羽真人询问到，他也只是推说自己有兰卿一具便够了。有时候他会想自己对待兰卿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可每每想到深处，他便不敢再想，毕竟那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只是一具让自己修炼道术降服妖魔为民除害的工具。
　　“工具？阿呆是活的，我当他作工具，他会不高兴的。我没把他当工具，我就把他当成一个活过的人来看。”
　　元四轻嗤了一声，滋溜溜地把最后一根面条也嘬进了嘴里。
　　“呵，你有这个念头最好，毕竟，活尸并不是那么好操控的。”陆吟枫点点头，眼里却不经意地有了一丝黯淡。
　　“大师兄，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元四把最后一块馒头蘸了蘸剩下的面汤，在塞进嘴之前忽然下了个决心。
　　“什么事你问吧？”
　　“他们生前的事情，我们真的不能介入丝毫吗？”元四赶紧把馒头塞进了嘴里，生怕自己还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陆吟枫面色一沉，他少有地严肃望向了元四，恍惚之间，他竟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这个生性跳脱顽劣的小师弟了。
　　看着假装若无其事使劲嚼馒头的元四，陆吟枫缓慢却坚决地回答道：“也不是不能。只是说最好不要吧。他们跟了我们之后，便和以前的一切都再无相干。尤其是活尸，他们正是因为对生前之事放不下断不去，更甚至让魂魄无法挣脱□□，这才阴魂不散，成为活尸。如果你想帮他们介入生前之事，这只会适得其反，说不定连你自己也卷入不必要的恩怨之中。”
　　陆吟枫站了起来，反手拍在了元四的肩膀上。
　　“小四，听师兄一句，带着阿呆好好修行除恶，这才是唯一帮他的解脱之路。除此之外，你是没法子让他安息的。”
　　“师兄教诲，师弟谨记在心。”
　　元四有些苦涩地笑了一声，其实阿呆从未要自己帮他讨还生前恩怨，甚至对方想要的不过是永恒的消逝，永恒的宁静而已。
　　只可惜自己阴差阳错挖出了他的尸体，从此自己的命运也只好与阿呆的命运连结在一起。

　　刀皇宫隐神殿内。
　　神色匆匆的婢女和侍从们不断地进进出出，而屋内更是传出了一阵阵痛苦的□□喊叫声。
　　“唔……啊！”
　　躺在床上的问月孤刃双手双脚都被捆绑了起来，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使劲地扭动着身体。林振道一脸惨然地站在一旁，看着被重金请来的名医于潜正在神色凝重地替对方把脉。
　　“于大夫，刀皇他这是怎么了？”
　　看见于潜轻轻摇了摇头，林振道急忙追问道。
　　前几个月，问月孤刃不过只是时常发噩梦、寝食难安而已，而这一阵子对方不仅整夜整夜地不肯睡觉，就连精神也开始变得混乱恍惚，甚至还出手杀死了几名服侍他的手下。
　　林振道无奈之下，只好将他绑在床上，每日用麻沸散强迫让对方睡上一会儿。
　　可问月孤刃醒来之后仍会歇斯底里地发狂不已，最让林振道不安的是，问月孤刃总是恐惧地嘶喊着前任刀皇魏临风的名字。
　　而他派出去追查魏临风尸体下落的属下却依旧没有查到有用的消息。
　　“啊！魏临风，你来吧，我不怕！我不怕！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问月孤刃拼命挣扎的身体就如一条缺水的鱼，床边的侍从怕他过度挣扎消耗更多的体力，急忙上前摁住了对方的手脚。
　　而林振道也顾不得去追问于潜，他赶紧爬上床，紧紧抱住问月孤刃晃动不停的脑袋，大声叫道：“孤刃！魏临风已经死了！他不会回来了！”
　　“死了……死了……”
　　问月孤刃挣扎得精疲力竭，他茫然地瞪着那双漂亮的眼，嘴角慢慢弯出了一道诡异的笑容。可是很快，问月孤刃的眉心就再度皱了起来，他紧闭起了双眼，却怎么也无法控制眼角滑落下痛苦的泪水。
　　林振道小心地替问月孤刃擦去了泪水，柔声哄劝道：“是啊，他死了。你忘记了吗？他是被我们亲手杀掉的啊，我们打断了他的四肢、割掉了他的舌头、刺瞎了他的双眼和双耳，他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不断地流血，不断地流血……他被钉进了棺材里面，不可能再有任何活下来的机会了，他死了，永远地死了。”
　　问月孤刃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他瘫软在林振道的怀里，一动不动。
　　正当林振道稍稍松了口气之时，问月孤刃因为过度喊叫而变得嘶哑的声音忽然显得异常冷酷。
　　“可为什么我每晚还能看见他？哈……哈哈……哈哈哈！！”
　　诡异而扭曲笑声让屋子里的每个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有些胆小的侍从们甚至胆怯地看了眼彼此。
　　林振道阴沉着一张脸，轻轻说道：“好了，不要笑了。你只是做了噩梦而已。”
　　但是问月孤刃没有理会他，仍是狂笑不已。
　　坐在床边的于潜也被现任刀皇这疯癫模样所骇，而更让他不安的是林振道所说出的那一通话，难不成因病逝世的前任刀皇魏临风竟是被眼前这两人活活折磨而死的吗……
　　他慌乱地站了起来，拱手对林振道回复道：“林副尊主，刀皇大人想来是患了失心疯，也叫癔症，这病……可不好医啊。老夫医术不精，只怕帮不上什么忙，还是请您另请高明吧。”
　　林振道冷冷地看了于潜一眼，也不立刻搭理他，只是吩咐身边的下人将麻沸散拿过来。将黝黑的药水强行灌入问月孤刃口中，看着对方昏睡过去之后，林振道这才起身走了过来。
　　“你说刀皇患了失心疯？”
　　“我想是的，这病很麻烦，最好让他静心调养，自行恢复。”
　　“这样啊，请你来一趟居然就只让刀皇殿下静心调养，自行恢复。那么，我请你来何用？”
　　林振道面色微微一变，突然伸手一把掐住了于潜的脖子。
　　“没用的人，没必要活在这个世上。你就帮我下去看看魏临风在哪里，告诉他，想报仇等下辈子吧！”
　　说完话，林振道手上缓缓加力，可怜被他拎到双脚离地的于潜挣扎了一阵之后便吐出了紫色的舌头，七窍出血而亡。
　　“拖出去喂狗！”
　　林振道随手把于潜的尸体丢在了地上，嫌恶地挥了挥手。
　　他忽然很后悔当初决定处理掉魏临风的时候没有选择个可以让对方消逝得一干二净的法子，要不然今天问月孤刃也不会因为对方的尸体失踪而闹出癔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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