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里长亭迷迭香

　　生活看似回到了正轨。
　　在行走过生死的边缘之后，在从异国他乡回归到熟悉的生活中之后，在一切从有序到乱套再归于平静之后。仿佛，生活回到了正轨。
　　仿佛。
　　回到潼市之后，他用了半年的时间复健恢复。在他回归警队之前，简瑶介绍了心理医生给他。
　　谢晗的案子过去之后，薄靳言和简瑶以谁都没有料到的速度，急切地结了婚，婚后不久，夫妻两个就一同去了首都，给公安部做特聘专家。
　　简瑶婚礼的那一天，李熏然就站在人群当中，看着她身披白纱，眼角眉梢都勾勒着幸福。
　　说不难受，那肯定是假的。
　　他二十多年来心心念念的女孩子，要嫁给别人了。但他除了祝福，什么都不能做，不能说。他不敢，也不想成为让简瑶解不开的心结。
　　那之后，他回到刑警队，担任队长。
　　一切都似乎已经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似乎都已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他照旧过着查案、抓坏人的生活，偶尔会跟简瑶夫妇通个电话。
　　但李熏然有了一个新的习惯。当他置身于人群中间，前一秒还沉浸在喧嚣和喜悦当中，后一秒，便突然独自沉寂下来，一个人被放逐至情绪的荒漠，远离欢笑。
　　他的心理医生说，他需要自我调整。
　　他不置可否，暗暗地与自己较劲。倔强如他，自然不愿意输给那个已经死了的谢晗，不愿让自己被惨烈的往事阴影环绕着挣脱不得。
　　但心理上的问题，往往越是焦急倔强，越是不易消解。
　　而现在，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打小到大，无数次经过永太路和长华大街的交错口，却是第一次看到这家酒吧。
　　太长…酒吧？
　　“真是个怪名字。”站在门口，他默默地想。
　　这家店就像是从未存在过却突然冒出来的一样。它拥有一间单独的门脸儿，古朴的木门，门上竟然还挂着匾。门口种着一盆叫不上名字的小花，细碎而又香气逼人。在闹市里看到这样一家店，无论如何都是格格不入的。
　　更何况，李熏然完全想不起曾看到过这家店，他自诩记忆力还不错，即使他的精神创伤似乎还没有好，但那并不应该影响记忆力才对。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走上前去，推开了那扇木门。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
　　这间有着古怪名字的酒吧里，出乎意料的宽敞明亮，四张桌子，八只沙发椅，每个角落都摆放着盆栽。店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他似曾相似，却说不清楚是什么。墙上空空荡荡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吧台对面，挂着一只古怪的东西。
　　那像是一件兵器，冷兵器，大约半臂长，通体黢黑，瞧着很有些年头，该是件古董了，却又一尘不染，锃光瓦亮，似乎每天都被人擦拭一般。
　　他莫名觉得，心中一阵激荡，不由自主就走到了那件古怪兵器下面，抬起了手——
　　“那是弩。”
　　突然间，一个声音在李熏然身后响起。他吓了一跳，猛然转回身，然后，他看到了她。
　　一个女人。
　　她就站在从后厨通往前厅的门口，白衬衣扎在牛仔长裤里面，身型纤细，看起来似乎摇摇欲坠。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此时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一瞬间，李熏然突然觉得一阵恍惚，许多杂乱的画面似乎从他脑中一闪而过，但他一个都捕捉不住。他闭上眼，用力晃了晃头。
　　他的心疯狂地跳着，即使在医院里他调转枪口对准自己那次，都没有这样不管不顾地跳过。
　　那个女人站在那里，神情似乎是哀伤的，又似是欢喜的，她站了许久，突然开了口：“先生，要点一杯什么吗？”
　　李熏然像突然从梦中醒了过来一样。
　　“哦……这……这是你的店？”
　　“是的。”
　　她拿着一份酒单走了过来，先引着他到一张桌前坐下，又把酒单放在他身前的桌上。
　　但他没有看那张单子：“一杯黑啤。”
　　她默默点了点头，回身往吧台的方向走去，默默从扎啤机里接满了一杯，又默默给他端了过来，淡淡一笑，走回吧台后面，低头不知在做什么，不再抬头看他。
　　但李熏然却越来越恍惚。
　　他几乎要开口问她，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但那太像是拙劣的搭讪。
　　他坐了将近三个小时，迟迟不愿离开，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直到天全黑下来了，他不得不到吧台买单。
　　迟疑片刻，他伸手朝着屋里比划着，又问了一句话：“是什么这么香？”
　　她错愕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是迷迭香。”她说，“它的花语是回忆，意思是，'拭去回忆的忧伤，你给我的承诺我不会忘记，请你永远留住对我的爱，思念我、回想我'。”
　　李熏然听得呆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那一瞬间，长亭几乎以为，他记起来了。
　　那个男人，无论轮回了多少次，都一如初见时那般，拥有最最干净、炽烈的灵魂，正直耿介，热血如火，铁骨铮铮。无论他是帝王还是仆役，拥有怎样的记忆和经历，他的灵魂都始终未曾变过。
　　始终是当初吸引她的那个灵魂。
　　石太璞的灵魂。
　　她立过誓言，不会主动扰乱他的命数，除非他性命垂危。一年前那一次，他身中数枪，奄奄一息，她才终究没有忍住，偷偷替他疗伤，将他从濒死之状拉了回来。

　　但那一回，她并未在他面前现身，救回他之后，她继续在他不远处等着。
　　等待他们之间的缘强烈到让他能看到这里，能带着他找到她。
　　“一千辈子都跟着你。”情深如许，便是执念。一念起，万千缘起。一念生，万千劫生。
　　所谓的姻缘，不过是自己种下的因果。
　　她已是九尾狐仙，滞留人间，便是为了这份回忆，这份承诺。
　　终将有一日，这业力将耗尽、那也便是缘尽之日。
　　幸好，不是这一世。
　　想到此处，她甜甜一笑，不可方物，随后递上一张帐单——
　　“三十八元，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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