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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候
再往北行,乔木丛林渐渐绝尽,马蹄踏处似乎是入了一片半沙漠半草原的地带。星光幽暗的墨蓝天际中赫然隆起一片斧劈刀削式的层叠峭壁。云歌在夜色中翘首张望,虽看不清那些山崖的颜色,却能感觉到那是一片烈火染过的炙岩,染得那墨蓝的天空都绽出深紫色来。
孟珏道:“这里是炽焰岭,翻过这岭便是罕羌的地界了。”
云歌得了鼓励似的,扬鞭想要加速。
孟珏却堪堪勒住马道:“给雕库施针不能再拖了。”
云歌急忙随他也勒住了马。
孟珏跳下马,朝那崖下眺望了一下,道:“到达罕羌之前,这里是唯一能让我施针的地方了。”
这一路夜行,穿林越岭,孟珏似乎颇为熟悉地形。难道他以前来过这里?云歌思忖着,也跳下马来,跟着孟珏绕过几处嶙石草木,忽见一处洞口暴露在那赤崖之下。二人将马牵入洞中,燃起火把,见洞中虽只有方寸天地,却铺有草叶,又散有瓦罐锅皿,想是牧人或樵夫歇脚的所在。两人将雕库移下马来,见他面色又灰了几许,翻开眼皮更是白多黑少。
“希望我们还有时间。”孟珏一边说一边将雕库展于草垫之上,又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卷缠锦,翻手徐徐展开,列出一排精致的短针。“这上清针法用的乃是特制的银针,比常规用针还要细巧些。又因为是银质,可以探知毒邪浸染的程度,以调整深浅。”孟珏垂目娓娓道来,又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玉瓶,倒出一些酒液在手心净了双手,方抬目对云歌道,“你去守住洞口,如果听到马蹄或者人声,马上进来告诉我。”
云歌看雕库那长手长脚的少年身材,此时空瘪在衣袍下如枯草一般,一时有些怔忪。
“为大夫者,首先要定住自己的心神,病人才有生机可言。”孟珏的声音忽然有些严厉。
云歌轻轻抖了一下,低着头移到洞口拔出短剑坐下身去。洞外黑夜茫茫,浩浩的风似在荒烟蔓草间泣鸣。云歌默然听着,却感到背心被那洞中的火焰所摄,定定的又有些暖意。或许是为了雕库的性命有了转机,终能不负那些捐躯了的汉朝将士而心有所慰吧。她握紧了剑,向夜色中望去。
夜色里一切影动皆似鬼魅,然而却终不过是本就属于这自然中的野物。先是一只被火光引来的小狼,在那长草中绿着眼睛与她对视了许久,终于还是掉头跑了。后来一大一小两只白翅的鹤鸟降入洞前的微光中,交颈摩挲,独脚站立相依而眠,恍若只应天上才有的景致。云歌依在洞壁边恍然看了一会儿,实在惦记洞内的情形,起身向洞中走去。孟珏已施完了针,正阖目倚着洞壁而坐,脸上满是疲惫。那挽上臂去的袖卷还没有放下,连用过的银针也散在那缠锦之上。孟珏从师于孟九,衣钵相承,做事素来全始全终,若非心力极疲,断不会如此。
云歌轻轻叹了一声走近前去,将那散落的银针卷回锦布中,又从马背的驮袋中寻到一件衣袍覆在孟珏的身上。回头再看雕库,脸色已由灰转白,呼吸虽沉,却均匀了许多。身旁有一滩污血,想是孟珏以针法驱引雕库呕出的毒血。云歌心下一时宽慰了许多,又惭愧自己医术不精,垂首默默立在跳动的火影中。
“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与雕库同行,你如何会错择了道路。”孟珏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云歌转过头去,见孟珏依然闭着眼睛将头靠在洞壁上,似在沉思又似在疲惫中积蓄力量,好半天才启唇又道:“是他引你走的忽图河的左支吗?”
“是……是我大意了……”云歌顿了顿,琢磨起早晨的情形,委屈之情骤然淤积在心头,一时停在那里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的人将他从酒泉郡劫出时,就感觉到他对汉人已极度不信任。将他交与赵将军时,我也是反复叮咛切不可再有反复。然而朝局战事再怎么计算,终有死角……”孟珏微微睁开眼睛,眼光微凝在一处,“他竟逃狱而出,险为赵卬所杀。赵充国虽赦免了他的逃狱之罪,却仍然难获其信任。此时朝中主战罕羌的声音偏又一时占了上风,刘询甚至传了了五百里加急,要求西北各关隘将领合击罕羌。这才令赵将军不得不使此非常手段,冒险将他送回族中以安抚罕羌。同时出击先零,分化他们的联盟。”孟珏微微叹了一口气,“然而雕库怎会知这其后的曲折艰辛?”
云歌从与雕库的对话中已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由来,此时听孟珏将实情和盘托出,却仍不免心潮起伏。她一来感慨雕库小小年纪就要在这种种错综的局面中甄别判断;二来钦佩赵将军于这么危险的时局中竟能不拘一时之胜而重长久之人心;一时又想到那些一路护送他们,抛洒热血于这草原的汉人胡人将士,不觉渐渐潮了双眼。
孟珏默默看了她一会儿,道:“此事我与赵将军原有约定,若不是朝中忽然下令攻击罕羌,赵将军断不会将你卷入此事。也怪我恰在此时离开了龙支。”孟珏皱了皱眉,“然而云歌,我走时已交代宁管事嘱咐你不必勉强答应赵将军,他若真有怪罪我自会替你担下。为什么你还要趟这浑水?”
云歌飞快地抬起头,“怎么是浑水?卫律壮士,简泓,秦久,荣武,还有丽史姐姐都为了这西北的和宁局面而义无反顾,”她顿了顿,泪水忽然漫溢眼底,“这也曾是陵哥哥的边疆,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孟珏垂下眼眸,似又遁回适才的休憩中,眉棱却微微在跳。
云歌心有不忍,口中却依旧不依不饶,“你呢?放着善解人意的佳人不送,却为何返回这羌地来趟这浑水?”
孟珏依旧合目不言,许久一丝淡淡的苦笑浮起在他的嘴角,“你不是都听去了吗?我在西域的生意需要开拓商线。而这羌路上的商线只能靠汉朝的铁骑来开道。”
云歌语塞。一直以来,她似乎就想逼他承认这一点。好像承认了这一点,他和她此番的相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现在他承认了,她却又像与人推掌角力,忽然错掌翻空一般,怏怏地不知该如何答话了。所幸这洞中还有雕库时不时的呻吟来填塞那寂静。两人一时再无话语。
不知过了多久,云歌从微寐中栽头醒来,发现身上覆着着刚才她披给孟珏的衣袍。而孟珏自己在她睡着的时候已经移到了靠近洞口的地方。云歌起身把衣袍重覆在孟珏身上,又走近雕库,探了他的脉象,确定无异后方放下心来。
她一时没了睡意,忽然想起刚刚在洞口前交颈而眠的鹤鸟,便向洞口走去。想不到那两丛雅致的曲线竟然还交织在洞前。云歌倚着洞口坐下,眼睛越过那优美的大鸟望到黑夜里去,思忖着明日到了罕羌该如何面见阿丽雅和克尔嗒嗒,还有被阿丽雅称做大兄的罕羌豪酋。
正想着,那两只鹤鸟忽然无端地分开了柔颈,展晾开白色的巨翅在原地翩跹了几步,一飞冲天而去。云歌心下抱憾失了这逸雅的罕见景致,却转瞬明白这鹤鸟定是受惊而去。在这自然中,动物比人有着更敏锐的洞察力。她屏息侧听,忽然听见那莽莽的夜风里颤着微微的马蹄声,正由远而近。她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孟珏,见他睡意酣然一脸疲惫,遂拔出短剑独自向那黑夜中而去。
这赤焰岭鲜有乔木却怪石林立。云歌才寻到一块藏身的巨石,那静夜中的马蹄声竟已驰近石边。马上之人手中的火把一晃,云歌看见两个身着墨色短衣的精干羌人。先零的斥候!汉军百密一疏,到底还是有先零羌的斥候逃了出来。看他们的方向定是前往罕羌求援。云歌想也未想,手伸进荷包掏出一把东西掷向马上。移动中的火把猛窜了一下火焰,接着是勒马急停的吆喝声,继而两声闷响,像是人马停避不及,摔在了岩石上。连那火把也“噗”的一声跌灭在草丛中。一切归回寂静,只有风声依旧莽莽,片刻之后辛辣刺鼻的胡椒茴香气味从暗夜中漫过来。云歌以袖掩鼻,在那巨石后面侯了一会儿,却不再见有任何动静。难道是那两个赶路心急的斥候着了她的“五毒蚀心粉”后,惊乱之下跌马昏厥了过去。也难说不是两人诈晕诱敌。云歌犹豫着该不该回去叫醒孟珏。然而她又担心这一来一去的光景,那两个先零斥候会借机溜走,赶在他们之前到达罕羌。
云歌在黑暗中又候了一会儿,仍不见有任何动静,她的胆子大起来,轻手轻脚移出了那巨石的掩蔽,向前摸去。两匹空鞍的马静静停在深紫色的苍穹之下,除此之外便是低伏的山石,不见了那两名斥候的身影。她还未来得及喊出一句“糟糕”,眼角已有一个黑影平地跃起,带着一片刀铁出鞘之声向她袭来。云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怔住,回过神来挥剑抵挡时已慢了半瞬,才勉强挑开了第一刀,第二第三刀已经相继而至。竟然中了埋伏!云歌对自己的大意懊悔不已,手中的短剑也是节节败退。而作为斥候的对方原就是精挑细选出的草原武功高手,更因为杨玉曾为归义侯的缘故而兼有汉羌双方的教习。因而任云歌使尽所有知晓的偏门绝学,对方的防守竟是滴水不漏,攻势却愈发凌厉起来。云歌撤步躲闪,努力调整气息,对方的刀却是索命夺魂一般追逼得她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之功。
“云大夫怎又独自涉险,置病人于不顾。”孟珏冷峻的声音忽然自背后传来,同时一柄长剑划过夜空,刺入阵来。
云歌心头一热,想想孟珏责备的话语又有些气,只咬着下唇闷头与孟珏合力还击着那个先零斥候。孟珏的武功原学自西域的杀手,适合的正是这种铁血对决。云歌在边上帮衬了几十招,反倒觉得自己多余,索性退身出阵,看孟珏飘逸而狠绝的剑法将那先零斥候锁在一片剑影中,再无还手之力。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孟珏与克尔嗒嗒的那场比武。彼时的他受限于汉朝谏议大夫的身份,不能全力搏杀只能苦力化解。今时今日没了那些羁绊,他倒是可以率性搏杀了。云歌的心在回忆和现实的幽门间游荡,没有注意到另一个身影从那低伏的石影中摇摇而起,从她的身后举刀向她刺来。
“云歌……”孟珏忽然从剑阵中抽身而出,卷着剑流涌向云歌的身旁。这突然的抽离自然露了破口给对手。那先零斥候被他的剑阵封了这许久,忽觉柳暗花明,手中的刀缠着孟珏而来。孟珏毫无躲闪之意,只借机点踏上对方的肩膀,借力加快了赶向云歌的速度。然而纵使他少时勤练而身法迅捷,那斥候的弯刀也还是在他的左肩上一抹而过。
云歌忽然听见孟珏唤她,恍然的突兀中握着短剑的手下意识地刺向身旁的黑影。一注温热的液体极速飞溅在她的面颊上,云歌一个哆嗦,拔剑而出,徒然惊觉自己刚刚手刃了一名先零的斥候。正极力前冲的孟珏也在瞬间逆转回身,手中的剑锋旋挑而出,向后刺去。暗夜中又是一声绝杀的血刺。两名先零斥候一先一后默然倒地。孟珏和云歌各自保持着防御的姿态立在原地,四下里除了风声却再无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孟珏丢开手中的剑赶上来。云歌还愣在原地,下颌咬得生痛,自己却浑然不知。孟珏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轻卷袖口将她面上的血迹拭去。
“我……我……杀人了……”云歌话不成句。
“看着我。”孟珏的眼光如同月色,温和地罩在她的双眸上,“你比以前历练了许多。”
她的双眸原在一片惊骇中,却在他的注视下渐渐恢复了镇定和平静。紧咬的齿也缓缓松开,一丝血水从她下唇的齿痕上溢出。孟珏微微叹了一声,轻轻用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想要止住她咬伤的破口。
她眸子却望向他的肩头,唇在他的指尖轻啄,“你受伤了……”
孟珏没有回答,眼中却已卷起浓云。他的手指划过她脸颊,锁紧在她腰际。他沉重的呼吸合着她汩汩的脉跳,在野风里响到狂乱。一种情绪如同乱石间的野草猛长起来,晃乱了云歌眼前的一切,她还未分辨清楚,他深刻而优美的下颌曲线已经沿着她的唇蔓延开来。一丛睡莲兀自在她舌尖开放,花蕊轻软微咸,将她的心带回过去的时光,他和她初识的时光。那些她以为已经被她封在七层厚土之下的过往,终于在经过数个寒冬之后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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