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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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冲谷


      泽洛山谷西端,先零王帐的骑兵正透过叶隙枝缝观望着谷底的情形。
      谷底宽阔,雪融涓流,土润草盛,已是一派盛春景象。几只野猪聚集在浅水边饮水嬉闹,忽然一起掉头四散而去。
      须臾,一队年轻的汉军骑兵踏水出现在谷底。他们头戴朱色军帽,身着玄色短袖护甲,手中或刀或戟,背上挎着□□。前排的几个骑兵一边驰马一边警敏地张望着谷中的地形,中间一个身着将甲,阔肩长臂的人正与周围的几名骑兵聊说着什么。
      “这谷中地势开阔,谷外四通八达。先零人若要向外逃窜,与其他部落合兵,必走此地。”说话的是那身着甲衣的将领。
      “谷中虽开阔,西面的谷口是狭窄,我们已用据马[1]封住,也有骑兵据守在坡上,居高临下,占尽地势之优。郎将放心。”
      “这帮先零人现在如山鸡一般躲躲藏藏,哪里还有能力胁迫其他部落与他们会合。”
      “不然。投降的羌人已经供说这一支羌人中有先零的酋豪尤非。从他们这些天的应对策略来看,他们还是很懂扬长避短的,不像家父预料的那般完全不懂用兵。”
      “赵老将军一向谨慎,如果他都说羌人不懂用兵,郎将何忧?”
      “是啊,这些先零人一路向东而逃,降服的已是十之三四。哪里有什么传说中草原寒狼的影子啊。”
      那一队汉军骑兵意气盈盈,大笑着打马向西谷口一侧的山坡上而去。
      几个隐在附近树丛中的羌骑,面露恨色,蠢蠢欲动,却被一个小首领模样的人按住,“大王有令,今日不能和汉军骑兵纠缠。一会儿冲出山谷后,只跟着旄尾旗向西,不许和汉人马斗。”
      树丛中安静了一阵子,忽然有人轻道:“来了。”
      谷中东侧的野坡上,不知何时从山顶下来一群棕色的牦牛。它们头大颈短,身下垂着粗密的长毛,拥挤在一处豪饮着谷地流淌的积雪融水。然而如果细看,会发现一些牦牛的尾巴上绑有黑绳,湿漉漉的像是浸泡过桐油的样子。
      野坡上下来的牦牛越来越多,很快便填满了谷底之地。西侧谷口的汉军士兵已察觉情况有些异常,开始在原本单列的拒马后边增设第三第四排拒马。
      东侧的谷底忽然冒出几股黑烟,隐约看得到手持火把躬身低俯的人影出现在牦牛群的后方。一瞬之后,地面忽然似要震裂般地狂抖起来。几头后排的牦牛忽然发疯般地向西侧谷口冲去,尾巴上的油火高高甩起。巨大的皮骨撞击声从牛群中次第传来。前排被撞倒的牦牛挣扎着撑起巨大的身躯,又被眼前一扫而过的火尾所刺激,也向着西侧谷口狂奔而去。转眼之间,前追后涌的牦牛群如同一团从山顶滚落的巨石,向着西侧谷口的拒马阵列全速奔去。
      地动山摇。
      谷口中的汉军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惊呆,只来得及拼命跑到谷口两侧,奔袭的牦牛群已经高速撞在拒马之上。木裂马碎,前排的牦牛也是皮开肉绽哀鸣不止。后排的牦牛却毫无停歇之意,反而更加激动地向前冲去,竟将前排牦牛巨大的身躯顶得叉在了拒马之上,而后又连木带牛向前顶拱而去。几刻的滞涌之后,拒马阵排终于被顶开一处缺口,缺口越撕越大。随着一声巨响,受惊的牦牛群终于冲开了谷口所有的据马,而后又踩踏着拒马的碎片加速向谷外冲去。
      谷口两侧山坡上的汉军骑兵正看得目瞪口呆,谷中的灌木树丛后忽然移出许多先零骑兵,打马向坡底奔来,跟在牦牛群后向着西侧的谷口冲去。
      赵卬正站在谷口的山坡上观望受惊的牦牛,此时看到忽然涌出的羌人,顿时明白了情形,“传旗令给谷东的军司马,让他迅速带骑兵入谷追击。”赵卬身边的羽林孤儿虽然离西谷口较近,然而马骑下山需要依“之”字而下以避陡坡,反而不如谷东的骑兵易于借助谷底的平地加速奔跑。这是赵卬舍近求远的原因。
      “郎将,我们现在地处高势,谷东的人马也还未与羌人混战在一处,正是用箭的时候。”
      “好。号令这边坡上的骑兵用臂弓,射倒一个算一个。”
      谷口两面坡上汉军骑兵此时也从牦牛冲击的震惊中醒过神来,听到号令后个个在马上展臂拉弦射向谷底。虽然骑射之箭不算密集,箭势也不比弩箭,但是汉军骑兵的飞镞精准。谷底立刻有许多羌人应弦栽下马来。先零人中却也有警戒的啸声响起。羌人骑兵闻声立刻调整了姿势,纷纷悬身吊在在马背一侧,躲避着山腰上射出的第二批羽箭。第二轮箭出,谷底的羌人被射中的果然不多,然而却有许多马匹被射中。重伤的马儿跌摔倒地,马背上的羌人旋即翻滚而起,跃上另一匹马的马背。轻伤的马匹则带着插在身上的箭羽继续向前冲去。
      赵卬皱眉——羌人的马背上功夫的确不可小觑。
      牦牛群此时几乎已全部冲出谷外,方才谷间那排山倒海的声音已远遁而去,唯余劲马乱蹄之声密集在谷口。马蹄声又似有放缓的趋势。赵卬探身而望,发现上千人的先零马骑在狭窄的山谷口一时有些瘀堵的趋势。而一旦越过这谷口,便是宽阔的河谷草原,这股先零骑兵会如飞鸟投林般再难被收在一处一举歼灭了。
      “军司马怎么还没有到位?”赵卬一边喝问,一边向谷中东侧望去,看见方才传令追击羌人的谷东人马不知为何窝在半山腰处,迟迟未能冲入谷中。他正要派人查看,一名斥候打马而来,禀道:“报告郎将,东侧的山谷中还有一支先零人马。军司马的人马被那股先零人缠住了。”
      “什么?!”赵卬拨转马头,引颈眺望,看见东侧的山坡上果然有一支羌人马骑借着高势,正向那边山腰上的汉军开弓放箭。那队汉军骑兵虽然中箭的不多,却被压制在矮树山岩之后,无法长驱直入进入谷中。羌地多高山,慑于地形的险峻和气候的寒冷,赵卬不敢轻易带军队往山上走。想不到这些羌人借助对地形的熟悉,反而从高处攻击他们。
      “告诉军司马,让他顶住那边高地上的羌人。”赵卬吩咐那赤斥侯道,“不要让那队羌人冲入谷中来,以免我们腹背受敌。”而后他拔出钢刀,号令身边的将士道:“羽林孤儿即刻随我入谷追击,一定要将这队羌人截杀在谷中。”
      羽林孤骑在山坡上兜转回旋,终于下入谷口前的空地上。赵卬与身边的骑兵迅速与滞缓在谷口的先零骑兵混战一处。余下的汉人骑兵则分作两支,趁着谷底的平势,向谷口羌人的两侧快速包抄而去。两翼到位之后,马上的汉军骑兵迅速张开臂弓,向着谷口的先零骑兵飞矢而出。两侧的先零骑兵也迅速拨马回射。团在当中的先零骑兵却只是挥刀挑镞,并不恋战,依旧专心向谷外移动。
      赵卬与先零骑兵短兵相接,一边左刺右挑,一边寻找着先零的王旗。出乎他的意料,这里的先零人并未置旗,似乎有意隐藏酋豪的行踪。赵卬的心底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眼前的这些先零人马与谷东高地上那支先零人马互为呼应,似乎颇有策略,与他印象中愚勇的羌人很有些不同。他这样想着,不由一个分神,对面马上一个小头人模样的健硕羌人看准了他的空档,长矛直向着他的颈部刺来。赵卬挥刀挑挡,却因为方才的分神起手慢了一瞬,长矛的黑影在他的眼角一闪,却并没有刺中他,而是发出当啷一声锐响,竟从那羌人的手中脱出坠地。赵卬又惊又疑,低头一看,见横斜在地上的长矛杆上斜插着一支匕首,立刻明白是有人甩出暗器,截止住了方才那一刺。

      对面马上的羌人失了长矛,此时趁着赵卬的一惊一探之间已策马而去。赵卬扬鞭欲追,想想方才的情形心中一动,又勒马转头沿着匕首的来向望去——却见一支百十人的骑兵正向着谷口风驰电掣而来。有一瞬,赵卬以为是自己在谷东的人马终于摆脱了高地羌人的压制,前来增援他们。然而定睛再看,却是一队精干的羌骑。为首之人身姿轩昂,身着素毡衣,面上覆着布巾,一双黑眸却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难道方才出手救自己的是他?
      这疑虑在赵卬的心中一闪而过,便再也顾不上了。冲出谷中的这一队先零骑兵转眼已到了眼前。那个为首的素衣羌人更是手提长剑径直向他而来。赵卬与他错马对冲而过,刀剑相抗,一时火花四溅。赵卬转回马头,以为那白衣羌人会与他再次驰马对冲,不想那人却扬鞭向着混战的汉羌马骑外围而去。赵卬策马猛追,不多时便追到了那羌人的侧畔。赵卬立刻挥起手中的钢刀,虎啸龙吟般追着那人劈将而去。那素衣羌人举剑拨挑,以攻为守,虽不似赵卬这般气势汹涌,却也狠准孤绝并不逞弱势。赵卬的武功学于军中,但军中有非常使命时也接触过中原和西域的杀手,故而对江湖功夫略知一二。他与这素衣羌人战了十几个回合之后,已然辨认出此人用的乃是西域的绝杀功夫。方才飞刀救命的疑虑又自他心中闪过,赵卬的手中的刀势不觉弱了几分。
      那素衣羌人趁此机会也抽隙拔剑,又听他压低的声音忽然道:“东侧山上的羌人中有先零酋豪,留给郎将,可否放西谷口的羌人出谷?”

      那矅石般的黑眸与这声音一并,终于在赵卬的记忆中激起回声,“你……你是孟……”赵卬骤然停住口中的话。此次出发前他曾收到父亲赵充国托人带来的口讯,说如果在羌地遇到他派入羌地的一名身份特别的细作,让他谨慎处之。赵卬还曾颇为纳闷,因为赵充国的口讯中并没有提到如何辨认此人,他便以为这人会出现在他俘获的羌人中,想不到竟是他认识的人,更想不到会出现在这杀气腾腾的战场之上。
      “你是父亲的……”
      “手中的刀不要停。”孟珏说着,手中的长剑已经向赵卬虚刺而来,“郎将还未答我,将东侧谷中的先零羌豪留给你,能否放西谷口的先零人出谷?”
      赵卬反手挑开孟珏的剑,“你究竟要做什么?”
      “救赵老将军的一位故人,也是龙支百姓感谢的一位女医。”
      赵卬愕然了一瞬,立即明白了孟珏说的是谁,却又随即摇头道:“我们已获知尤非在此,我拿不出一个说服将士们的理由。”
      孟珏的眼中的墨色幽微一闪,“尤非就在东侧的山谷中。”
      “以何为证?”赵卬仰身躲过徐扫的长剑,口中寸土未让。
      “郎将看山上的王旗。”。
      赵卬闻言立即向山谷东侧的高山上望去,果然看见一面黑色的旄尾旗正沿着山颠游动而下。
      “我王在谷东,不在这里。”孟珏忽然在马上高声笑道,“你们中了我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他随即又压低声音对赵卬道,“我与老将军有破羌之约,请中郎将相助。”
      赵卬犹豫了一瞬,再望了一眼那边山上的王旗,忽然拨转马头举刀号令道:“尤非王旗在谷中,羽林孤儿即刻随我前往捉拿。”赵卬说罢,打马向谷底东侧驰去。汉军号声随即响起。正与谷口羌人酣战一处的汉人骑兵闻之,立刻退出了战斗,随着赵卬策马向东而去。那些包抄在两翼的骑兵也收起臂弓,打马转向谷东而去。战场之上退势多险,因为易被敌方用以反击。然而谷口的先零人见汉军撤退,并未趁势反击,只闷头策马加快了出谷的速度。
      先零人马终于通过了谷口。孟珏带着那队羌人精骑守在谷口断后。他最后远远望了一眼谷东,看到赵卬领着的羽林孤骑已经跃上了山坡,追着杨玉的旄尾旗向高处移去。
      “实在情非得已。”孟珏在覆面的布巾后不易察觉地嘘出一口气,眼中的墨色却决绝如铁。
      注释:[1]据马:一种又削尖的木头搭起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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