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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墓地是很近的。
他将那几块石头抱到车上,并未放到后备箱,特地打开车门,全部排在车座。先前我说我得抑郁症,他没信,我与他有问有答,还说得他回不了嘴,我也丝毫没有病人该有的样子,尽管他看到我偷偷吃药了。
但站在他的角度,他这么多年还记着我,还喜欢我,甚至来找我,终于找到我,想必宁愿相信我并没有病。我活蹦乱跳、口齿伶俐,像一只不小也不老的笨狐狸,没有老虎借,也朝他那样威风,他没准心里还偷偷松了口气,反而也要愈发严肃对我。
我有些心酸,真可怜,是多怕我生病。
可我到底发了会儿疯,他也骗不了自己。
确认我的确得了“抑郁症”后,他的态度截然转变。也不是截然,他以前就是这样对我的。
我没再坐回副驾,我说我身体不舒服,他再不多说一句,只是自己系上安全带,沉默倒车。
长江流过这座城市东郊,江水邻有一座小镇。
这座小镇就是我与妈妈的老家所在,小镇风水很好,市内有一个墓园建在这个镇边。是个商业性墓园,价钱比公益墓园贵太多。
但在当时,我最不缺的也就是钱。
他倒车后,拐弯,离开江边,往西开。开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再右拐,开到底,也就是那个小镇入口。边上,也是高速公路的入口。小镇富庶,地理位置也好,即便深夜,来来往往很多车辆,以卡车之类最多,运的都是货物。
开到底,有红绿灯。
我手上摸着光滑石头,他停车,等红灯。我斜对他而坐,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过去。是高速入口,如果回上海,也是从这里上高速,一路向东。
他确认我有病后,什么也不再问,这路开来,车内特别静谧。
我觉得,他似乎,有些紧张,有些怕。
他那样的人,竟然只会说带我回上海。上海是他的家,也是他最信任的地方,所以本能地,他立刻只想带我走,回他最信任的地方,给我治病。
他一直不说话,到底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把自己想得这样紧张?
他就连背影与侧影,都有些过于僵直。
也是啊,抑郁症其实蛮吓人的。如今这个社会压力多大,多少人因为抑郁症自杀。
我看不得他这样,摸了摸石头,跟他搭话:“对了,你今天几点到的啊,你吃饭了吗?”
问了个我觉得蛮日常的问题,他理都没理我。
我撇嘴,我都生病了,还不来哄我。
“我饿了。”我再道。
他动了,松开方向盘,拿出一盒巧克力,头没回,递给我:“吃点。等等回家给你煮面吃。”
“……”他的话好有诱惑力,我也想回家,我也想吃面。
我没接口,只是接过他的巧克力,没忘说一句:“我真的好讨厌吃巧克力,你怎么还是喜欢吃这东西?”边说,边揭开巧克力盒子,就是他以前给我送的那种,同样也是他自己喜欢吃的那种巧克力。我扔了颗到嘴里,继续嫌弃,“真的很难吃啊!”
我一边瞄他,果然他有些不客气地侧身瞄我一眼。
嘿嘿嘿,几句话而已,又被我给气着了吧。
其实十年不见,他现在这副凶巴巴的样子,也很可爱啊。
绿灯亮了,他没再看我,继续开车。
我趴到前面,指挥他:“就是这里,这里,往前开……”我趴过去时,他的后背又立刻紧了起来,我故意又把半边脸靠到他的肩膀上,肩膀也紧了,哈哈哈。我心里乐,手往前指,“左拐,大拐,再往前开,亮着的那儿,看到了吗?好多树那里。”
他的肩膀渐渐变松了,我蹭了蹭。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却又紧了。
太可爱了吧。
时间不多了,我也没什么好再克制的,就是想蹭他。我没再缩回去,眼睛亮亮地看着前路,到门口后,我立即道:“到了到了,就是这儿。”
不能再蹭了,我心里很难过。
脸上很平淡,我缩回去,高兴道:“好了,我下车了,看我妈去!”
他的肩膀再是一紧,我已经打开车门,我回头催他:“你快点——”他也在回头看我,那样的眼神……怎么形容呢。
他的肩膀有些耷落,脸色也并未好上半分。
他不知我会回头,这样的表情毫无掩饰,我看了个正着。被我看到后,他立刻换了脸色,我也早已收回脑袋,跳下车。
他也下了车。
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我们俩并肩往里走,守园的问了声,放我们进去。
一进去便是个圆形的放生池,池中是佛祖像。
我踩上放生池的边沿,他立即道:“你下来走路。”
我这次很听话,跳下来,跳到他面前。他脸色大变,伸手要扶我。我躲过去:“我是抑郁症,又不是其他病,你至于吗。”
“……”
我回头瞟他:“你开始不是挺凶的么,还捆我,威胁我。知道我生病就这样,啧啧,两张脸哦。”
“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
“没什么,走吧。”他无奈,朝前指引。
还是这样好。
当时买墓地、看墓地时,阴阳先生说这儿风水是如何如何好,我没怎么听得进去。人接近半废,全靠金哥扶着我,也靠金哥与人沟通。
倒是这几年,我慢慢发现,风水是真的好。
其实我胆子很小,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还不敢一个人睡觉。说句不怕笑话的,我妈出事前,我睡觉还要把家中所有灯都开着,哪怕那会儿住的是那样豪奢的别墅。出事后,就没这些穷讲究了。
穷病真的大过一切,胆子小的毛病自然而来就没了。
这几年不差钱,又开始穷讲究起来。
但我常常独自夜里过来,没有一次是害怕的。
人们不都说鬼魂出现于深夜吗,我甚至十二点整时来过,守园的老爷爷都怕了我,觉得我脑子有问题,打电话叫金哥来带我走。
可我妈从来没有出来见过我。
一定也是对我很失望吧。
唉。
风水很好,走在这里,我心里甚至很安定。
很快走到我妈墓地面前。
我没管楚珩,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打理得都挺好,墓前鲜花明媚,地面整洁光滑,钱花得很值。哪怕未来几十年,也许我再也不会过来,我也放心了。
我看完,蹦跳着回来。我此刻很高兴,是真高兴。
我最喜欢的两个人,都在,在我身边。
我高兴得不由想蹦跳。
却发现楚珩静默站在我妈墓前,头微垂。
我刚跳起来,瞧见他笔直的身影,身上那股子高兴忽然就全没了。
我跳回来,双脚再次踩在地面,心中也无法再踏实。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看了片刻,跪下给我妈磕了三个头。
我没有阻止,我还是刚刚那样傻愣愣地站着。
他已经回身看我:“好了。”
我没回神。
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拉我,拽着我,将我拽回我妈墓前。我们俩一直面向她,他再说:“妈妈,我们下次再来看您,很快。”
他说完,拉着我转身就走。我的脚却钉在地上,他将我的上半身拽过去,我的腿脚都没动,他再一拉,我差点绊倒。他伸手,作势就要抱我,我狼狈回过神,抢先往前走,连他的手都忘了甩。
走出几步远,他将我的手握得更紧,追上我的脚步。
我拼命甩他的手,再也甩不开。我烦躁地用力甩,走得飞快,他将我的手握得只有更用力,走得也更快。
我们俩的影子在地面始终胶在一块儿。
好不容易走到门口,我还在甩他的手,守园的老爷爷等着我们俩,见我们出来了,上来道:“回家啦?”
我哪里顾得上,还跟疯子一样甩他的手。
楚珩紧紧抓着我,钉在地上,对老爷爷点头:“回家了,多谢。”
“快回吧,以后看好他,别让他总是大半夜地过来。到底是这种地方。”老爷爷心好,多说了几句。
楚珩听到这样的话,手握得更紧。他钉在原地,我跳着想挣脱开,以他为圆心,像只出不了怪圈的可怜动物。他手上的戒指,硌到我的手指,很疼。
“疼!”我大喊,他也没松开手,只是松开硌到的那根手指,却依然能紧紧拴住我。
楚珩再对老爷爷点点头,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
墓园的门在我们身后关上。
他走到车前,将我塞进副驾驶,迅速给我系好安全带。
不等我再解开,他已经坐进另一边,并将车门锁好。
我又没法再出去,原本心中的踏实、安静与打算,因为他的动作与他的话,全碎了。
我舍不得他。
我放在安全带上的手渐渐滑落,看着车前的夜色发呆。
他也很安静。
我满脑子都是他刚刚的身姿与话语,手握成拳,指甲有点长了。偏偏是这样的时候,越要想到从前的事,指甲陷在手掌心的肉中,有些疼。我想到他从前给我剪手指甲的事,甚至脚指甲,也是他给我剪。
手心的疼将我慢慢拖出来,我的手微抖,去摸找着我的那瓶水。
身边没有,哦,我想起来了,在车后座。
我的手臂往后伸去,去摸那瓶水,够不到。他转身,探出去,拿起那瓶水,放到我还徒劳伸在后头寻找的手中。冰凉的水触到我些微烫的掌心,我心里清明一些,没敢看他,收回手。
双手紧握水瓶,他也收回手,不说话,却也没开车。
我的手指有些抖,去拧盖子。
他开始说话:“我答应过你妈,会照顾好你。”
我的手腕跟着一抖,不敢再动,低头看腿。
“没有做到。”他再说。
我将水抱回怀里,头低得更低。
他说:“对不起。”
“在阿姨墓前,没脸说更多的话,也没脸做更多。”
他兀自说话。
车厢里太安静,我能听到特别细微的响声,他动了动,是衣料的摩擦声。
他叫我:“安思风。”
我没应他。
他伸手过来拉我的手,我紧紧扒着水瓶,他将我的手一把拉过去。
他问我:“你问为什么当时送你的巧克力是十九颗。”
我傻傻点头。
脑中恶鬼与天神正交战,哪里还顾得上其余的,听到这个自己惦记了十余年的事,倒是还知道点头。
掌心却跟着麻酥酥起来。
我终于纳闷地微微抬头,他的手指在我掌心缓慢写字。
我看了眼,是“安”啊,再是“思”,写到“风”时,我低头。
他说:“是几画?”
是十九画。
原来是这个原因。
“答应你妈会照顾好你一辈子,并非因为那是你妈所托,更因那本就是我心中所愿。”他缓慢说着话,“所以,我有底气应下你妈的托付。”
“过去十年,没有做到。”
“过去的事,你如果愿意告诉我,那就告诉我。如果不愿意,一笔勾销。”他对于过往,对我的要求,甚至仅有一个由我自己选择的“告诉”,连“解释”也不是,他将我的手掌握紧,“这次,我的巧克力,你也吃了。你的名字,我又给你写了一遍。”
我的手掌发抖,抖到每一个细胞似也在颤抖。
他察觉到我的颤抖,双手握住我的那只手,说:“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好”字就在嘴边。
我想说“好”,一百一万无数个“好”。可我不能说。
他却又松开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他的一只手依然紧紧握住我的手。
倏而,指尖碰触到一个很温暖的硬物,不知在温暖地方放了多久。
我又惊又诧,再抬头,车厢内,悠远光芒一闪而过,再闪。
我不可思议看向我的左边,楚珩低头,正往我左手无名指上套戒指。
我下意识摇头,右手紧紧握住我的水,立刻就要抽回我的手。
他将我的手牢牢握住,不容反抗,哪怕我的手指蜷缩,他又硬掰回来,直接将那个尺寸刚刚好,时不时闪光,与他手上一样的戒指套上了我的无名指。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啊。
我再度变得很无望,这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没了任何主意,只能将水握得更紧。
他始终没有放过我的手,戴好戒指后,他回头看我。
他说:“什么也没说,代表默认,特别好。”
我想再摇头,不是的,我没有默认,是他强硬着逼我戴的。
他却突然对我笑了。
他对我笑啊。
他笑得比那几颗钻石还亮。
他在对我笑。
仿佛夜幕上缀着的星星一同为他绽放,金色火花盈满夜空。
他举起我的手,当着我那双怔忪双眼,低头,轻轻吻了那颗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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