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叶李)天英》

作者:洞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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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七


      开元二十七年,京都。
      “今日事毕——”
      端坐在尺高九龙椅上的皇帝,不动声色,九重龙袍沉重,滚落九层金阶。
      李承恩与其他屏息静气的臣子一般,在武官行列里,执着牙笏,心里紧绷着根弦,等着下一刻又将铺天盖地而来的唇舌攻讦,抑或风散云歇。
      可是他视线却悄悄瞥开了。他低着头,目光越过空白的牙笏,看见了一线恰好滚下底阶的袍角。
      些些一线,隐隐约约,在数重纱帐后,看不真切上面的繁文花绣。
      李承恩有点移不开眼睛。
      他想到了叶英。藏剑山庄的大庄主,庄重的明黄正袍,一如此夺目的颜色。
      临近第四次名剑大会。藏剑山庄已经遣人送来了剑帖,为了妥当,他贴身藏在自己衣袖暗层中。每每随着他一起上朝,检练,巡视……那上面烫金的徽记,似乎能热得烫着他的手,烫着他的心。
      李承恩已经盘算好了,天策府最近没有什么要事。他能亲身去一趟藏剑,并且,能待得够久。
      近来有个说法,藏剑山庄大庄主闭关修炼时遭人闯入,双目已盲。近来的信件,字迹有些扭曲,也证实了这一点。他忧心如焚,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亲眼看看。
      斯人如叶英,怎么会盲?
      他不应该盲。他怎么能盲?
      一个用剑的人,没了眼睛,他该怎么办?
      李承恩无法想象,那双曾经落入漫天星辰的眼睛,毫无光彩的样子。
      他要亲眼去看看,去否定传言,或证实传言。
      皇帝终于悠长地吐出一口气,尾音显出疲态来:“罢朝。”
      还没等群臣恭送,他接着道:“众位爱卿先走——”往往他这么说,就是要召人留下论事了,群臣各都绷紧了脊背,等着皇帝继续。玄宗鹰目缓缓扫过阶前众臣,最后向着站在武臣前列的李承恩道:“李爱卿留下。”
      顿时几道隐晦的目光,向着李承恩就刺了过来。天策府在朝中地位本来尴尬,一个朝廷在江湖的势力,本来就容易两头不讨好;李承恩身为天策府统领,年轻而位高,羨者有,嫉者有,中伤者有;玄宗虽然喜爱他将才,却少不了几分猜忌。故他立朝,常年是需得藏头遮尾,不引人注目。
      现在玄宗却单独将他留下,摆明是要委以重任。
      也有些人,猜测是玄宗终于要处理了他,少不了目光就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然而这些各怀鬼胎的目光,是都不敢放肆表露的,只是边后退着离朝边悄悄扫过来。
      李承恩如芒在背,顶着这些目光的洗礼,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对着喜怒不形的天子。
      他摸不着玄宗这是那一出,心下忐忑不已。看到杨国忠招牌的翘起嘴角的神情,不由一凛。
      等到众人已经散去,唐玄宗漫不经心地拨了拨金盘里时令的瓜果:“朕听闻,江湖上有个藏剑山庄,近来要举办名剑大会?”
      李承恩吊着呼吸,低低应了:“是,陛下。”
      “有个邀请的剑帖?爱卿手上,可有一份?”玄宗问得极为直白,单刀直入,高高坐在龙椅上,毫不在意李承恩有什么反应。
      李承恩只觉得心不断下沉:“……是,陛下。”
      “爱卿可愿给朕?”玄宗看似随口地来了一句,语气里是满是皇帝的不容置疑不容拂逆。
      李承恩以为自己听错了。殿里的气氛静默了半刻,玄宗笑道:“爱卿可是不愿?什么剑帖,让爱卿如此宝贝,给朕看看可好?”
      他虽然面上是笑着的,可是眼里冷光如有实质,李承恩只觉得如坠冰窖,数九寒冬。
      李承恩觉得呼吸艰难。他的手攥得指节发白,微微阖了眼,声音轻而低,滞涩得如同累锈,字字凿骨:“……自是,愿意的。”
      他困难地扯着脸颊笑了笑:“不知陛下,”他抖索着双手,摸索这袖子里暗层,那双手曾经面对数骑胡虏,未曾动摇分毫:“不知陛下,为何,突然垂青起这些江湖琐事。”
      他的手触到了帖角,一瞬间心如针扎。
      玄宗看着他把那折得端端正正的纸双手奉上,犹自嫌他太慢,信口调笑一句:“李爱卿何时如此磨蹭起来。”他不甚视惜地拿过那张帖子,几下展开,随便看了几眼就搁在桌上,那帖子连一丝纸皱都没有,沾了些桌上茶水,顿时湿皱了一角。
      “朕还当能被朕两位猛将如此珍重的是什么呢,”玄宗自以为诙谐,哈哈笑了几声:“也不曾镀金镶玉,能得李爱卿如此珍视,还有杨爱卿亲自来向朕讨要。”
      李承恩只觉得这金殿里四处逼仄,棱角尖锐,四面挤压围拢着他,无处可避,无从可逃。他觉得随着那一张薄纸的分量离开了他,他整个人似乎都成了空壳,空茫茫一片。
      似乎他的一切在那一刻都离开了他。
      他简直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强撑着继续说话的:“陛下,可是神策杨将军,想要微臣这帖子?”
      玄宗敏锐地察觉了他语气的轻微不对,不悦地皱起眉:“是。”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件小事:“杨将军前日告诉朕说,他有个学剑的副将,很想去这什么名剑大会开开眼,只是没有名额。朕想着你也是用枪的,要这剑帖也无用,不如全了杨爱卿一番恳请。”
      李承恩以头俯帖着地,似是爽朗地笑了笑:“是啊。”他一手扣在自己掌心,血全顺着入肉几毫的指甲涌出开,他重复了一遍:“是啊。”
      叶英。
      他蠕动了一下嘴唇,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叶英所铸的剑,残雪。三载求铁,六载方成。就可能要被神策夺得。
      他有双手,可是无法去夺回皇帝手上的剑帖。他有双脚,可是无法走到万里之外的苏杭。他有双眼,可是不能看见叶英。
      李承恩一瞬间只觉得,浑身骨髓冰凉刺骨。无力感和满心满腑撕裂的失落,如同玄雷,将他从头到脚贯了个通透。他被拘在一个天策府统领的壳子里,只能看着又一道雷酝酿着劈下,却无法如同少年时策马逃开。
      错过了这一次,再等吗?等下一个十年?
      李承恩谢恩起身,回望来路,脑子里一片空白,却有着字句,杳杳沓沓,叠复翻回:
      “今薄雪,苏杭稀景,已覆断桥。”
      “叶炜归庄,携一霸刀女子。父震怒。”
      “叶蒙离庄未归。”
      “人入关,扰。”
      “既破立令已发,将军可好?”
      ……
      他几乎能看到,那个额角有一点残红的男人,神色淡淡,坐在案前,字字句句,一一写下。
      垂落的发梢,扫过洒金的信笺。
      屋内所焚的苏合,熏过道道墨痕。
      半片被误夹入中的残花。
      一脉被封在信里的流光。
      李承恩想见到他。
      想要见到这个年少寡言的叶英,想要见到会用一杯白水待客的叶英,想要见到他抱剑观花,想要见到他垂眸浅笑。
      想要亲手摸摸他盲去的双眼。
      可是不能。
      他暗屉里的剑穗已经摸了十年,陈旧得丝绦掉落,散金缦染,——可是他还是见不到叶英。
      足足十年,然后有一个十年,然后,再一个,再一个。
      袖子里明明只是少了一张纸,可是他失掉的,远不仅是一张纸。
      得是梦便好。
      曹雪阳毕竟是女子,比起男子来心细不少,看李承恩有些不寻常的情绪,就在他回了营帐后,泡了茶松来。
      李承恩彼时正握着一条很旧的剑穗。旧,旧得上面流苏都掉得差不多,丝帛染的明黄脱落得深浅不一;可是虽然旧,上面明珠宝玉仍然放射毫光。李承恩凝视着掌心剑穗,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曹雪阳把茶放在桌上,看见他在折腾那条穗子,顺口道:“统领,我给您重新打个络子拴上吧,旧得不成样子了。”看李承恩没有反应,伸手就来拿。
      李承恩一下就闪避开了。曹雪阳始料未及,脸上就带出几分讪讪的尴尬之色来。李承恩也尴尬,打圆场道:“没想到堂堂的宣威将军还会打络子啊。”手上却是很快,把穗子收了起来。
      曹雪阳就顺水推舟地岔开了话头,只是难免眼睛一黯。
      李承恩注视着曹雪阳窈窕身形远去,摊开了信纸:
      “阿英。”
      他突然意识到,不知何时,他在信上对叶英的称呼,悄悄变成了阿英。两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任凭这个称谓保留下去。
      可是李承恩知道,这个阿英,绝不是他年少朦胧情感的,阿英姐姐。
      他就是叶英。只是叶英,叶英其人。西湖君子,鹤势松形。
      “皇上要走了我的剑帖。”
      他本来还想继续往下写几句道歉的话,可是笔顿在上方。他看着他写下的字,竟是已经无力再继。
      阿英,对不住。
      我不能来了。
      他捂住了脸,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瘫在椅子里。嘴里无声只道叶英。
      天策府没人能理解统领此刻的感受。因为,除了那鸽子,不曾有活物知道,他们的统领与苏杭万里的藏剑山庄大庄主,隐秘的书信往来。
      如何能懂。
      李承恩环顾四周,突然觉得一阵骨子里涌上来的疲惫和寒意。
      天地寂寥。
      有些事情,是不是早就有,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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