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羊

　　“杨似非？”科里索菲打开门，冲着楼下喊了一句，“能不能把拖把帮忙拿上来？”
　　彼时杨似非刚刚彻底结束他的大扫除，摘下口罩正在工具间里归置东西。听到这话他应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把刚涮干净的拖把拎到楼上。
　　“怎么了？”他看着打开门缝露出一个脑袋的科里索菲，后者那双琥珀色的瞳子滴溜溜转悠着。
　　科里索菲把防盗链拔掉，然后迅速回身上床。“把花瓶打翻了……”
　　杨似非进门的时候看到木地板中央有一滩水，珐琅彩绘的花瓶倒在不远处，里面插着的蓝色鸢尾湿漉漉地散开，湿透的白袜子和短裤脱在床边。
　　他拿眼神责问着科里索菲。
　　“花瓶倒了……洒了我一腿的水。”科里索菲再次解释，裹在被子里的双腿局促地动了一下，“真的好冷啊，一会儿你把晾衣架上我的长裤带过来行不行？”
　　杨似非一边拖地一边哼了一声。他把泡在水里的零散花瓣和磕下来的花瓶碎片聚到一起，扯了一块纸包起来带出去。没过多久，一条长裤被扔进来，“穿上下来吃饭了。”
　　安珀以前说过杨似非做饭不好吃，但是现在看来，家政倒还算是一把好手。科里索菲想着，要是能平安无事回到穆西家，帮安珀把杨似非从佐格手里买过来也未尝不可。打着这样美滋滋的小算盘，科里索菲掀开了裹着腿的被子，然后看清了现实。
　　真实的现实，真实到让人目眩。太过真实甚至让人难以置信——
　　“哥哥？”安珀的声音在门口方向响起。
　　科里索菲抬眼看向门口，却又想起没有销上防盗链，于是猛地拉过被子盖住双腿。
　　但是已经晚了。安珀就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他。科里索菲尴尬地看了看自己的腿，仓促之中没有盖严实的部分露在外面，海妖的鳞片暴露在门口投射进来的光束里，被正午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科里索菲讪笑了一下，张张嘴想要解释，却发现根本就无力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鳞片就长在自己身上，难道还要辩解说这是自己觉着好玩儿贴上去的？
　　“我……”科里索菲喉头发紧，张着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安珀回身把门关上，又拉起房间里厚重的窗帘。整个房间顿时变成了漆黑的暗室，随时可以用来冲洗胶片。
　　“怎么了？”科里索菲看着安珀默然地坐完这些，然后来到他的床边站定。
　　“要……走了？”做弟弟的低声问，垂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没有的事儿。”科里索菲面带微笑地立马否定，拉过弟弟的手摸上自己耳后的苍蓝色寄生骨，“还能留下来陪你呢。”
　　还能留下来陪你……一周。科里索菲悲哀地想着，脸上却对弟弟依旧保持笑容。他算不得是个称职的哥哥，也不是个好儿子，更不是什么合格的少东家。他在安珀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看出了努力掩饰的担忧神色。
　　穆西的少东家科里索菲，居然让还不谙世事的弟弟担心了。
　　“真是失格啊。”
　　塞壬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脑海深处响起。科里索菲摇摇头，把这声音赶出了自己的脑袋。
　　如果就像世人传言，海妖真的死了多好。如果头骨在大火中不是崩裂而是直接烧成灰烬多好。如果海妖的族裔全部灭亡了多好。
　　心里明明下着最恶毒的诅咒，眼前却渐渐浮现出那有着一对深夏海藻般的绿色眼睛和月光般银色长发的鱼尾人形。
　　安珀带着一层薄茧的手指在那块寄生骨上停留了一会儿，又像是触碰到电流一般突然收回去。慌乱中他的手指掠过科里索菲的耳垂，后者立马敏锐地察觉到自家弟弟的手上全是冷汗。
　　“怎么了？”他二话不说攥住安珀的手。那双剑士的手掌又薄又凉，科里索菲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抓着一把淬毒的匕首。
　　安珀稍一用力便挣脱了科里索菲的手掌。
　　“没。”他摇摇头，不再看哥哥，而是转身离开。
　　科里索菲一头雾水地坐在床上。他隐约觉得黑漆漆的房间里有了一点亮光，但是四下去寻的时候却又只能看到一片黑暗。门上的防盗链晃荡着，发出金属碰撞的响声。

　　“怎么了柯兰？”艾薇儿把手在科里索菲眼前晃了晃，“你想把盘子锯断吗？”
　　科里索菲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机械地切着盘子里的炸猪排，餐刀切穿了肉块，在瓷盘上划出一声声刺耳的噪音。
　　“抱歉抱歉。”他连忙放下刀叉，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红茶。
　　艾薇儿狐疑地瞟了他一眼，“你今天很不对劲哦。”
　　科里索菲尴尬地笑笑，眼睛却看向安珀。对方正在用勺子专心地把所有的胡萝卜丁从自己面前的沙拉里挑出来。
　　“喂。”杨似非拿筷子打掉了安珀的勺子。这双头尾镶银的象牙筷子是从地库的某个角落翻出来的，不知道是佐格家什么年代的收藏品，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以至于一击就把安珀手里的银勺子敲落在地。
　　安珀抗议地看着杨似非。
　　“别挑食。”杨似非一副老妈子的样子，“多吃胡萝卜对身体好。”
　　安珀伸手抢过杨似非手里的筷子，迅速把所剩无几的胡萝卜丁全都挑到杨似非的盘子里，“你吃。”
　　“要长个的是你又不是我。”杨似非把盘子推给安珀。
　　安珀皱了皱眉头，端起盘子回身放在了前来送餐的女仆的餐车上。
　　杨似非一时语塞。他转头看向科里索菲，“你不管管你弟弟？”
　　正在出神盯着安珀看的科里索菲被这一叫才回过神来，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机械的“啊”，眼神却依旧被黏住一样看着安珀。
　　安珀抬眼看看自家哥哥。科里索菲想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面读出点什么，却终究一无所获。
　　“快吃吧。”科里索菲尴尬地笑笑——他刚才完全没在听杨似非说什么，此刻自然也就接不上话。
　　安珀……看到自己刚才那副狼狈相，到底会想什么呢……
　　“他现在想着怎么把我弄死。”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传来，“他是傻的吗？”
　　闭嘴。
　　“穆西家撑了这百年已经够艰难了，想让它栽在你手上你就继续宠着安珀吧。”
　　所以说塞壬你给我闭嘴啊。
　　“如果你还有点脑子的话，我相信你很清楚应该怎么做……”
　　“闭嘴——！”科里索菲猛地一拍桌子。
　　正在往杨似非的盘子里猛倒蔬菜的安珀被吓了一跳，一桌子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怔怔地看着科里索菲。
　　科里索菲觉得自己把手拍得生疼。他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把碟子向前一推，“我吃饱了，你们继续。”
　　“哥……”安珀伸手去拉科里索菲的衣服，布料却从他指缝间逃脱。他看着哥哥离开的背影，一时间不知所措。
　　杨似非在桌子底下踩了安珀一脚，“让你哥自己一个人好好想想。”
　　安珀怂怂地缩回手，一言不发地继续吃饭。海妖的神格对于宿主的侵蚀是不可逆的，一旦被海妖得了手，那他恐怕真的要永远失去这个哥哥了。嚼着胡萝卜的安珀下了决心，吃完这顿饭就把所有的情况跟杨似非说明，实在不行就拿穆西家的名头压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唯一的哥哥从海妖手里抢回来。
　　“——绝对不行。”杨似非拒绝得很直接，根本没有给安珀任何机会。
　　“为什么？”安珀霍地站起来。他在餐后趁女仆们收拾餐桌的时候把杨似非拉进了自己的房间，准备好的说辞好不容易表达完主干，接着就被否决了。
　　“海妖是最后一个被杀的神明吧？年代太近了，我出生的时候他还不在神庭里，你让我上哪儿找罪骨安上？”
　　安珀明白了。黑羊跟一般的替罪羊不一样，他的罪骨是在出生的时候按照神庭里的神明形成的，而那时候海妖还没有死，自然也就不在别称“神明墓园”的神庭里。
　　“虽然脑子不如你们这些正经八百念过书的好使，不过我也会尽量想办法的。”杨似非拍拍安珀的肩膀安慰他，“不过这会儿我得先去给艾薇儿把琴房收拾出来。”
　　“嗯。”
　　杨似非走出门去，转身关门，尔后伸开手掌。“你都听见了？”
　　鱼尾的小小少女坐在杨似非的手心里，笑眯眯地看着他，“对呀，理由真牵强。为了把我留住你还是挺努力的。不过这样真的好吗？科里索菲可是真会被塞壬大人占为己有的。”
　　杨似非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是没有停。“科里索菲？”
　　“科里索菲·穆西，就是那个塞壬大人选中的人啦。”
　　“哦？”杨似非的语气里带着笑，“我倒真没想到安珀和柯兰都是穆西家的少爷。不过穆西家大少爷居然是海妖——这事儿想想也挺好玩的。”
　　缇娜托腮看了杨似非一会儿，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杨似非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马上就到有人的地方了，赶紧回去。”
　　“我的主人啊，”缇娜突然开口。
　　“突然这么叫我还挺肉麻的。”杨似非打了个寒战，“还有什么事？”
　　“你想不想知道，最安全地把安珀从光明神手里解脱出来的办法？”
　　本来要穿过客厅去琴房的杨似非突然停下脚步拐了个弯，像是要回去拿什么东西一样朝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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