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羊

　　“我回来了——”科里索菲一边拉开佐格家从花园通往客厅的大门，一边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交到门边的女佣手上。九原燕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长相漂亮的女佣，直到科里索菲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眼睛都要看直了哦。”科里索菲说，“这里就是佐格家了。”
　　九原燕这才反应过来，“穆西少爷也住这里？”
　　科里索菲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暂时还不太想回家。”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九原燕也算是察言观色的个中老手了。她很识趣地没有继续进行话题，而是把路上买的见面礼也一并交到女佣手里。女佣没有说话，一双大眼睛眨了眨，转身便朝厨房走去。
　　客厅后面传来咚咚咚的下楼声。这是木底拖鞋踩在木地板上，木头与木头相撞发出的声响。是杨似非，脑门上还戴着大扫除用的白色头巾，蓝色的口罩被挪到了下巴上。
　　“你去哪儿了？”杨似非把手里的抹布往围裙里一塞，“安珀说有事情要找你来着。”
　　科里索菲一边换鞋一边朝厨房的方向努努嘴，“买了点安珀喜欢的零食。”
　　买零食这个主意其实是九原燕出的。科里索菲大清早出门一直到中午才回家，如果不编个理由实在是说不通。此刻的科里索菲在心底感谢了九原燕好几遍。
　　“艾薇儿呢？”科里索菲问杨似非，“还在睡觉？”
　　“早起了。”杨似非说，“在上课。说今天是坦普尔小姐来的日子。”
　　科里索菲有点心虚地哦了一声，压低声音打听她们在哪个房间什么时候上完课。
　　“你怕什么？”杨似非奇怪地看着科里索菲。
　　九原燕已经看出了个大概：这个坦普尔小姐，八成也做过科里索菲的老师。她从檀木盒子里取了一张黄表纸，伸手贴在科里索菲背上，顺势往下划了一道。黄色的符纸和红色的朱砂燃烧出明黄色的虚火消散在空气里，与此同时科里索菲听到了九原燕的声音。
　　“小杨不认识你？”九原燕问。
　　科里索菲诧异地回过头。九原燕抿起嘴巴笑眯眯地看着他，“传音令神奇吧？没玩儿过吧？”
　　科里索菲有些迟疑的摇摇头，学着九原燕的样子抿住嘴在心底回答，“他只知道我叫柯兰。”
　　九原燕释然。她伸手推了推眼镜上前一步，“嘿小杨，前不久刚见过面——还认识我吗？”
　　杨似非盯了九原燕一会儿，又使劲揉了揉眼睛。要说不久前才见过面的桑兰德人，那大概就只有那个让艾薇儿避之而唯恐不及的九原燕了。
　　“九原……”杨似非迟疑地说，因为形象上的巨大差异而不敢确定对方身份，“九原小姐吗？”
　　九原燕很开心地扯过杨似非的手握住，大力摇晃，“在艾薇儿身边能有你这么个内应就太好了。”
　　杨似非被晃得几乎站不住，心说这个女人简直是与外表截然相反的怪力。他用力把手抽出来，把晃下来的头巾一把扯掉，“既然是艾薇儿的客人那就这边请吧——”
　　“那我先走咯？”九原燕歪头冲科里索菲道别。科里索菲一只手放在耳后把耳朵搓得通红，另一只手抬起来挥了挥。
　　杨似非把九原燕带到客厅。这其实不是九原燕第一次来佐格庄园，但是在见到客厅里整齐两排一模一样的女仆之后还是吓了一跳。
　　“乖乖，”她伸手去摸女仆的脸，“这么多？”
　　杨似非看了一眼好奇的九原燕，“艾薇儿在上课，现在这些人偶还不能动。”
　　他以为九原燕与艾薇儿很早便相识，肯定对她家数量庞大的人偶在机制等方面有所了解。但是很明显他想错了。正在捏女仆软乎乎脸颊的九原燕猛地回过头来，马尾抽在女仆脸上发出啪的一声。
　　“什么？”她嘴巴张得老大，“这些全都是她一个人控制？”
　　看来追到苏西法尔来果然是对的。出自她九原燕之手的东西肯定或多或少带着点偃师的天赋，但是没有想到会到这种程度。再这样下去真的就要失控出不知道什么怪物来了——热爱生活的九原燕并不想造成任何的失控局面。
　　杨似非看着那一马尾抽在女仆脸上，明知是人偶也替女仆暗暗觉得脸疼。“你跟艾薇儿不是认识很久了？”
　　九原燕强作镇定，坐在客厅一侧的沙发上，暗红色的天鹅绒椅面软和得正合她的心意。“也就一年多吧……我来苏西法尔才多久啊。”
　　杨似非了然地点点头。凭直觉他是觉得九原燕隐瞒了什么，但是怕引火烧身又不敢妄加猜测。他看着九原燕眼角上翘的黑色眼瞳，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口。
　　被盯着的那一方倒是相当镇定。她能感受到杨似非的眼神和很久以前比起来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柔和了许多，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毫无遮掩了。
　　“看我做什么？”她拉过一旁女仆的手，放在掌心里捏来捏去。那双手小巧又精致，纤细的钢骨上包着一层柔软的皮肤，与真人的触感并无二致。
　　杨似非有点犹豫：“我们……更早以前是不是见过？”
　　九原燕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松开女仆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纸起身摁在杨似非鼻梁上。
　　“我还以为你是装着不认识我呢！忘得这么干净你说该不该罚？”
　　杨似非有些惊恐地看着九原燕并拢起来并直直指着那张符纸的中指和食指，伸手想把符纸揭下来。
　　“不准揭！”九原燕大喝一声，“搞不好会爆炸哦？”
　　杨似非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想起了这人是谁。
　　在桑兰德，素来流传着“北羽南筝”之名，说的是北方的偃师羽和南方的乐师筝。杨似非之前在桑兰德的时候便认识了一位北羽传人，而直到离开桑兰德，杨似非也一直以“北羽”称呼她。现在想来，那时扎着短短马尾的北羽小姑娘的身影，与眼前的九原燕竟然十分的相似。
　　“北羽小朋友？”他一张嘴一说话，鼻梁上长长的纸条便被吹起来，滑稽地发出扑簌扑簌的声响。
　　九原燕笑着冲符纸抬了抬手指，符纸便在一团虚火中烧成纸灰，偏偏用朱砂写在上面字留在了杨似非脸上。
　　杨似非对这些把戏清楚得很，心下想着不好，连忙满屋子找镜子。“笨蛋”两个红色的大字清晰地印在他的脸上，简直像是用加粗的自来水笔写上去的。
　　“杨似非啊杨似非，没想到你这么健忘啊。”她抱着胳膊在一边看杨似非有些狼狈地想擦掉脸上的颜色，“别擦了，时候到了朱砂就褪了。在此之前……就别想了。”
　　杨似非戴着蓝口罩打扫了一上午的房子。上完课出来的艾薇儿很奇怪：“这个花瓶不是一早就擦了？”
　　杨似非面无表情地把遮住大半张脸的蓝口罩往上拽了拽，“落上灰了又。”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九原来找你了。我帮你轰出去了。”
　　“Good Job，”艾薇儿头一次对他伸了大拇指，“不过她居然还能找到路来我家，也是厉害。”
　　杨似非回想了一下以前那个路痴到原地转个圈就找不着东南西北出门全靠人偶带路的北羽小姑娘，会心地笑了笑，“她和柯兰一起回来的。”
　　艾薇儿这才想起来科里索菲的存在。四下环顾了一圈儿，“他人呢？”
　　杨似非仔细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可能出去了吧，从他和九原燕一起回来我就再没见过他。”
　　其实科里索菲并没有出门。他躲在自己房间的窗帘后头，听着坦普尔小姐高跟鞋踩在松木地板上由远及近再远去的脚步声。松了一口气之后他拍拍屁股打算去找安珀，却听到了一个细小的奇怪声音。
　　“安珀？”他试探着问了一句，没有人回答，奇怪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了。
　　他掀开窗帘钻出来，环顾了一周也没能找到声音的来源。那个微弱但持续不断的声音仿佛电影院里的环绕声，在他的耳边窸窸窣窣。科里索菲习惯性地摸着自己耳后那块光滑的骨头，向前迈了一步——
　　是水。他的袜子已经湿透了，湿哒哒踏在地板上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这水的源头不是别处，正是他的脚下，由他的脚下流了一条歪歪斜斜的细流通向地势较低的房间正中央。
　　他呆呆地抬起自己的脚看了看，然后脱下袜子扔到一旁。脚背上已经隐约生出了细细密密的鳞片，在由窗口透进来的阳光底下仿佛铺了一层耀眼的金粉。这还是他第一次毫无预兆地海妖化，也是第一次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看到柔软的皮肤变成细密坚硬的鳞片。距离上一次海妖化还不到三个小时，科里索菲摸着耳后的骨头皱着眉，这是在催自己赶紧去海妖之国啊。
　　一向很有主见的穆西家大少爷科里索菲，面对着海妖越来越频繁的召唤，第一次完全没了主意。
　　“塞壬……”他叫出了海妖的名字。在他正前方汇集的一小洼水如同被这个名字所吸引，交错着上升着勾勒出一个纤细的鱼尾人形，散开的长发朦胧如同凌晨白茫茫的海雾。
　　纤细剔透的人形伸出带鳍的双臂，环住了科里索菲并不算健壮的胸膛。那条柔软纤长的鱼尾弯曲着，少女裙摆一般的尾鳍被踩在科里索菲赤|裸的脚下。
　　“就不能让我……”科里索菲话只说了一半，便感到水中的塞壬笑了。海妖拥有足以迷惑众生的美妙嗓音，笑起来的声音也是天鹅绒一般柔软让人沉醉。
　　“我是你的一部分，你也早便是我的一部分了。”海妖的声音带着虚渺的水声，冰凉的双唇几乎要贴在科里索菲的耳朵上，“你想何时来自然都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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