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雪

　　陈畅蹲在教室外，目光追随着一只爱飞不飞的蜻蜓，发呆。
　　炎热的天气里，身为一个身体健康排汗良好的孩子，制服的后背早就湿透了，理论上他应该要站着的，罚站，头顶秃毛的代理班主任如是说──之前的女老师生宝宝去了，虽然所有老师在他的印象里脾气都不好，至少这一位赏心悦目一些──然而现在他觉得自己热的像坨屎(这说法是从哥哥那里学来的)，根本没暇顾及那么多，管他是班主任校长还是牛魔王，他就只想歇歇。
　　这个时间点，站直了太阳光可是直打脸面，烫的发痛，眩目的光线让陈畅一瞬间有些晕眩，于是他索性看着地面，蜻蜓？随牠飞去吧。虽然就这么蹲着腿酸，还有点无聊。
　　……
　　没事做的时候，脑子总是会东想西想，虽然他知道大人总说自己的脑子不好使，嗯、是的，他都知道，情况好像严重到办公室的老师把他拿来当讨论的对象，爸爸也会皱眉深思的望着自己。开始意识到身边的成人怎么看待自己时，心里闷闷的，眼眶气的一阵刺痛，但是他硬是咬牙撑住了，不哭的人才是男子汉。陈畅记得自己为了证明没有问题而加倍的努力，但是事情总是这样，日子久了，有些伤人的话听久了，渐渐好像也真是这么回事，不知道为什么，接受之后好像也就不那么难受，变得轻松了，大概就像哥哥讲的那样，老子什么都不在乎，所以除了自己，谁特么都伤不了我吧。
　　于是对于那些标签陈畅想自己一点一点的习惯了，”不够聪明”、”心不在焉”、”调皮捣蛋”、”没人管教”什么的，随别人怎么讲，反正别人说笨或许他的确笨，但绝对不傻，打死他都不会再白费工夫了，就算他反复念过课文上百遍一然会跳行漏句，字写的比老师要求的次数多了一倍依然会缺笔划，根本没人相信自己有多努力，急着解释反而还觉得自己是谎话成篇嘴硬的坏孩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是打死不干了──陈畅在心里再度默念过一遍。
　　反正啊……成绩好又有什么呢？趁畅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则托着自己的脸，汗水沿着鬓角滑落，嘴角的笑却煞是清爽得意，在球场上、操场上，还不是被自己甩的十里八千杀个片甲不留，而且动起来多有趣啊，风啊、汗水、跳跃，立量爆发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在飞一样，比起干坐在桌前刻着字，身体里的劲儿还不时催促他变换姿势，烦躁之下笔尖戳穿了书页，接着老师就骂自己坐不好是毛毛虫──这一切糟心的破事有趣多了。
　　大概只有好学生喜欢念书吧。不对，”真正的”好学生也不喜欢念书，陈畅摇摇头，说道他心里认可的真正的好学生，那就只有一个了，那个人啊……瘦的跟皮包骨似的，吃的却实在不少，看着他陈畅就有点明白，大概要所有的养分都去到脑子里才会聪明吧，想了想，陈畅觉得就算能变聪明，自己还是不要那样好了，还是有点肌肉的男人才是男子汉，以后他是希望自己像哥哥那样的，可是啊，说起来很奇怪，明明人瘦的跟个空心豆芽菜──风一吹就会飘起来的那种──似的，跟自己评判男生的标准完全不符合，陈畅却一点都不觉得对方难看，尤其是那双又大又水亮的浅色眼睛，笑起来总让人移不开视线，并且莫名有种冲动想要再做点搞笑耍笨的事，让对方的笑容延续下去。虽然那个人是好学生，球打的一蹋胡涂，跑操场有时候还会娘们似的半途躲进厕所，但是陈畅并不讨厌他。
　　他想……他想，大概是因为那个人好是好，但并不乖吧，嗯，譬如说自己上课憋不住在座位上扭动的时候，对方在课本上画着非常精细的连环画，不用文字就看得懂得那种，课本被画的满满的，反正他一定第一天拿到就把整本翻过都背起来了，然后──然后啊，他会侧着头对着自己一笑，还来不及分辨那样的表情理是什么情绪，或者是否因为完成而得意兴奋，本子就被推了过来；陈畅看的慢，他觉得对方一定是有什么魔法，看着那一页一页的图，剩下半节课他甚至会因此忘了坐着不动的难受，消停下来，虽然坏处是被老师点到时他什么都回答不出来，不过反正他本来就不是好学生，回不回答又有什么差呢？眼角看到豆芽菜兴灾乐祸偷笑的样子，反而比有时意外蒙对答案更令人心情好。
　　然后……虽然豆芽菜是个四体不勤的物种──这很正常，豆芽菜本来就没有四肢，脑袋却大大一颗是不是？但是手指倒是意外地灵活，大概所谓的反应神经只装接在五指上就用完了，陈畅从前以为好学生等于书呆子，但跟这人当好兄弟以后，他知道那些人跟自己一样其实只是不会读书硬要念而已，看看，豆芽菜天天能跟自己打一小时电玩，回家之后再看上一迭自己看都看不懂的高能书籍，说是从爸妈的书柜里翻出来的。
　　陈畅撑着脑袋努力细数着自己的好兄弟令人骄傲的点儿，一手拉着制服领口抹了把颈间的汗，如果不是想着好事，想着游戏里刀光剑影那个人与自己并肩作战的英姿，只怕自己早就热到意志力撑不住了，依稀间好像打了下课钟又好像没有，现在看到走廊上开始涌现人潮应该也就是下课了吧，于是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打算去厕所洗把脸。
　　全身只咆哮着一个信息叫做”热”，热的要命，别的也没啥心思顾及了，直到背后什么冷冰的贴上凉的他一个机伶，还不等他转身呢，罪魁祸首就自动自发的绕到他面前来，笑脸盈盈，看的他一阵恍神，心里还浮现了一个念头──说起来，明明就是豆芽菜，为什么会比自己高？那双眼睛如果是仰视的话，会显得更大更温软一些吧？被俯视的感觉在这种天气之下忽然令陈畅觉得焦躁。
　　“干嘛？”
　　“哟，晒到火气跟太阳一样大了，啧啧。”明明是干瘪豆芽菜，褪去在师长面前的乖宝宝外皮，真实本性就是个嘴上不饶人的…的…豆芽菜！
　　正咬牙切齿准备绕道而行，再一次，冰凉的触感──什么被塞到了手中。
　　“这个给你吧，消消暑，刚刚帮老师搬簿子得到的，看来你比较需要。”
　　低头一看，手里是一瓶冰镇果汁，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传闻，有老师带小冰箱到办公室里插电私屯冰品之类的，学生总是这么无聊，什么都爱八卦，不过看来，似乎是真的了。
　　“不说声谢谢吗？”豆芽菜一手装做扩音器搭在耳边。
　　陈畅看了他一眼，啥也没说，手却攒紧了瓶身，另一手则扭开了瓶盖，接着将果汁递到说话的人面前，对方一挑眉毛。
　　“你想喝多少先喝，不要碰到瓶口。剩下的再给我──少来，你明明就爱果汁爱到要成精了。”
　　对方到也不推拖的接受了，小孩子还有什么客气来客气去的道理？他哈哈一笑。
　　“果汁精啊？我还以为我是豆芽菜。”
　　同理，这个年纪的孩子还做不到神色不惊，陈畅动作一顿。
　　“切，别以为你都张安旬张安旬的叫我我就不知道，每次一转身不就是豆芽菜豆芽菜的碎碎念──谁豆芽菜啊？虽然豆芽菜很健康啦。”
　　“啊，讲到青菜啊我跟你说喔，我昨天读了一本书──”
　　豆芽菜总是这个样子的。
　　好像从来都是顺着自己的心意一直线的走，跟自己不一样，其实啊，如果有一天这个人有了什么想做得事，就算是在有威严的人也阻止不了他吧，非但阻止不了，大概连他的心情都难以左右。
　　他总有办法让自己好好的，并且自有一套找出问题的方法。
　　就算还小，就算真的不聪明，因为是最亲近的人，陈畅觉得自己对张安旬的认知绝对不会错。
　　就像那次，他只是只言词组的，因为有点丧气，提到老师都不相信自己不是故意捣乱上课所以跳行跳字的念课文这件事，张安旬眨巴眨巴眼，当下并没有说什么，就只是认真的听，隔天就搬了本书来，一手拉着陈畅的袖子，表情就是现在这副稀松平常的样子，说：欸陈畅，我跟你说喔──
　　我从这本书里找到了跟你类似情况的人，有这些这些，那些那些──一一列举，陈畅已经记不得那些洋气的翻译名字了──他们小时候跟你一样啊，有什么样什么样失读的症状──失读是什么他也不明白，但是那些人的遭遇有些明显比自己惨的多──但是他们长大之后变成很厉害的人了，你看──张安旬细又白的令人有白骨一般错觉得手指顺着书页滑过，陈畅不自觉目光追随着──这个成为得好多大奖的导演…这个现在是个歌手，还有那个……
　　张安旬赫然抬起头，大大的双眼里闪烁着直率的光芒──
　　所以陈畅你以后也可以变得很厉害，然后再回学校跟老师说哇哈哈你看你走了眼了吧？
　　这个人总是这样，在他身上事事都有转机，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耀眼的令人心里痒痒的，令他想把对方按在手里，乱揉一把那细软的一蹋胡涂的浅色头发。
　　于是，从那时候陈畅就认定了。
　　这才是真正的”好”学生。
　　他只跟这样的好学生做兄弟──并且隐隐约约也明白，这样的人，多半也只会有他一个了。
　　不过没关系。
　　一个就一个，只要张安旬肯待在自己的身边，那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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