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之蛇

　　月儿阿姨极力留我吃午饭，我推脱不得，只好点头。她去厨房生火炒菜，我在堂屋（也叫客厅）里溜达。
　　月儿阿姨家，外面围墙，进了大门是阔院子，院子里各个墙角堆放着杂物，月儿阿姨爱干净，每天都扫净院子，水泥地光洁地似乎一尘不染。院子左面是间小屋，留作厨房用，正屋住人。
　　进正屋，先是中间大厅，也就是堂屋。中间散放着板凳，灰黑的色调，那是时间留下的痕迹；左边是红木桌椅，两张椅中间一张小桌，桌上置些茶杯，零星小物件，靠墙而放；右边是布质小沙发，黑白色调，沙发边有张小茶几，上面有本书，摊开，也是靠墙而放；两边如此搭配，格格不入，显得非中非西，倒是令人发笑。想想，月儿阿姨一家本不是知识分子，胡乱搭配只求心里喜欢，哪有这许多讲究？
　　靠里墙，是一张长条桌，条桌上是烟酒食物一类东西，还有些剩饭剩菜用碗碟，苍蝇笼盖着。条桌上方的墙面，挂着锦绣山河图，两边是对联，上方是横批。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小时候，也是这般摆着的。
　　左右两边是房间。我正对着左间房门前的鞋子发呆。
　　黑色的高跟鞋慵懒地躺在地上，舒展着自以为是的姿势，高傲冰冷。亮色的鞋跟，粗壮，大概六厘米左右，格外吸引眼球，像是含情脉脉的絮语，述说着自己的与众不同的气质，以及慵懒可爱的姿势。“究竟是怎样的美女子，才配得上这傲慢的鞋？”我内心里翻滚着层层巨浪，开始幻想着月儿的长相，是否出落的高挑？是否回眸百媚？脑子越想越是离谱，竟难以停住想象的步伐。
　　月儿。虽然我小时候的故事叙述之中，嘴边老是挂着，小女孩前，小女孩后的。其实她不过比我差一岁而已。算年龄，今年也整满十七岁。这是花香四溢的年纪，也是发生着美丽故事的年纪，叛逆、多是非，才是这个年纪必不可少的特质。
　　“啊！”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吓，我大喘着粗气，吓得不轻，回头是一张陌生的笑脸，模样清秀，个子高挑，大概与我相齐。我个子已然一米七八左右，这身高在我所在高中男生中也是偏上的高度。女该竟跟我相仿，还穿着平底运动鞋。
　　“吓我一跳，你走路都没声嘛？”我质问道。
　　“怎么没声，也不知你想什么出了奇？害羞吧！”她大笑起来，左手顺势勾搭在我的脖子上，我被她突然的举动，又是吓了一跳。
　　“你这是要掐死我呀？”
　　“好久不见，疼疼你，不行嘛？”她装出一副月儿妈妈的模样，连声音都模仿起来，模仿的就像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月儿妈妈的声音有些尖、嗲，说起话来，会颤抖，尤其是尾音抖得异常厉害，会拉长，有时会拉长很久，然后戛然而止，再快速说出下一句话的话头。
　　月儿妈妈说话特别富有个人特色。不容易模仿。她却手到擒来，看样关系定然不一般。
　　“你是月儿？”我小声猜测道，依然不敢相信，毕竟小时候，她的个头就那么一点点，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女孩，这个高度，跟印象中的月儿反差颇大。
　　“送你个吻，当是奖励。”她说完，就在我额头吻了一唇，我方才注意，她的嘴唇涂抹着鲜红的唇红，我脑门定然留下一张小嘴巴。
　　“我得去洗洗？”我说道。
　　“洗什么，哥哥？我帮你擦擦就行了。”她偷偷地笑着，掏出身上的红色手帕替我擦拭额头，眼睛像是做着一番审视，说道。“交女朋友了吧？”
　　她的嘴巴靠着我很近，鲜红的嘴唇包裹着洁白的牙齿以及粉嫩的牙龈，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嘴中吐出的气息喷进我的鼻尖，绕着弯扑扑进了鼻孔，是唇红的淡淡香味，刺激着美好溜脱了出来。却也勾起了小时候的伤感。或许美好的事物，都暗藏着伤痛的核仁。
　　“还跟小时候一样，喜欢粘着我。又勾手又是吻的。”
　　“别指望转移话题，还不从实招来，坦白从宽，抗拒……嘎嘎。”食指与中指比划出剪刀剪东西的模样。
　　“你呀…长的淑女，行为可真…不正经。”
　　“你怎么？害臊了嘛？”她笑了起来。
　　“我害什么臊，我比你更不正紧。”我也哈哈大笑。
　　“瞧你这模样，就一不正经的混混。”
　　“剪个寸头就是混混呀？”
　　“主要你的眼神坏坏的，看着像。”
　　“人家都说这叫迷人，你倒好，说是坏。”
　　“坏就是迷人呀！你不知道？想法真够老土的。”
　　我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没营养的闲聊之中。毕竟我是带着目的来的，于是转了话头，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我今天可是来道歉的，真挚的道歉。”我说道。
　　“道什么歉？演的这么夸张？”
　　“就是……就是小时候，我将你推入湖的事情。”
　　“我没说漏嘴呀！”月儿显得异常惊讶，极力否认着什么？“我真的没说漏嘴，你不让我说是你带我出去的，我一直都没说，可是你却不理我了。”
　　“你一直都没说？”我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不说？”
　　“我觉得……我最懂你，最了解你，也被你深深吸引着？”
　　“被我吸引？”
　　“对呀，我觉得你的内心总有奇怪的东西，像火焰一样，扑哧扑哧燃烧着，表面却很平静，然后做着不同寻常的事情，却让我很着迷。”
　　“内心有种火焰？”不仅我自己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月儿也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或许，我们过于低估少年人，错误认为他们的想法是低龄幼稚。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拥有着奇妙的想象、自己独立完善的世界，其实他们比成人更加具有智慧，只不过，成人不愿相信。而少年人成长为成人后，也不愿相信了。
　　“还记得，我被饺子水泼洒的事情嘛？”
　　“记得!”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就想泼伤我。”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我诧异道。
　　“因为我了解你呀！”
　　“那你恨我吧？”
　　“不恨。”
　　“为什么不恨我？”
　　“为什么要恨你？要是那次饺子水是滚烫的该多好。”
　　“怎么会这么想？”我问道。
　　“因为那样，你就能天天陪在我身边，晚上也得跟我睡在一起，照顾我，这不好嘛？”
　　我竟然说不出话来。
　　“吃饭啦！洗洗手，来吃饭。”月儿妈妈叫道。
　　每个人都带着一副面具，精致的面具，都在面具底下苟延残喘。或许正因为是人，所以就得佩戴面具，就跟穿衣服一样，哪有赤裸裸见人的？
　　吃饭时，月儿妈妈再次数落月儿的暴躁脾气，以及叛逆的举动，月儿先是强忍着。后来被没完没了的数落激怒了，“哐”一声放下碗筷，扬长而去。月儿妈妈又跟我哭述着月儿的诸多不是，我唯有听着，内心却异常反感。“幸亏我没有这样的妈妈，否则我也得像是月儿一样，得彻底崩溃。”想着也就忘了“嗯、啊”回应月儿妈妈，她也识趣地收声。
　　饭后某处。
　　“这么唠叨的妈妈，是挺让人奔溃的。”我安慰道。
　　“处处都是我的不是，非让我放学就回家，最好天天躺在屋子里她才欢喜，要是这样，我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无聊的课本考试我也忍了，连每天那么点空余时间也要压榨，真不知她们的人性在哪里？”我听出月儿所谓的“他们”，是指代老师以及家长，这点意见与我不谋而合，应该青春期都会有的吧？
　　“你不喜欢念书？”
　　“选我喜欢的念，我乐意的屁颠屁颠的，就是不喜欢他们的态度，要考什么什么学校，考多少多少分，以后会有什么出息？根本就不是培养人性，而是培养兽性，每个人都成了书本的奴隶，前途的奴隶。简直非要把人训练成禽兽。”
　　“禽兽还有个强健的体魄，我们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啦？”
　　“是呀！禽兽都不如。”
　　“或许，你该转变下思路。”我顺水推舟，然后引鳖入瓮。“别满身刺头，应该学会用巧力。”
　　“巧力，什么意思？”
　　“就是灵活运用力量，而不是针尖对着麦芒，虚耗着自己的青春，你不是喜欢念书嘛？那你就选择喜欢的书念，后面再见机行事。难不成你喜欢你这么美丽的年华，浪费在与父母的争吵之中？浪费在无尽的抱怨中嘛？”
　　“当然不是？可是很难忍受呀！”
　　“你记着，月儿，过自己的日子，不需要别人看懂，有人懂是好事，没人懂也是好事。”
　　“你说的倒挺深奥。”
　　“一点都不深奥，过过脑子就能像明白，不过是要自己开心。哪般走开心就哪般走？如果你想开心，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是说我没脑子嘛？”月儿嗔怒道。
　　“你要忽略重点，我也没办法。”我哈哈一乐。
　　“知道啦！我会运用巧力，与父母处好关系，然后读爱读的书，将青春年华过得充实。”她嬉笑道。“你瞧瞧，这才几句话，就让我焕然一新，没白让我想你这么多年。”
　　“我可有女朋友啦。”我见招拆招。
　　“你瞧瞧，你就是个没脑子，午饭前问你个问题，现在才知道回答。”月儿嬉笑道。“你放心，我也有男朋友啦。”
　　“你这身高，怎么也得找一米九的吧。”我打趣道。
　　她让我蹲下，然后她挺直身板站着，她比划着我们两人的身高差，笑道，“就比你高这么多。”
　　两人捧腹而笑。
　　“一直帮我隐瞒我的错误嘛？”我话锋一转，还在对着小时候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
　　“一直隐瞒，也会帮你一直隐瞒下去。因为在我内心深处，你是赤裸裸的，很真实，我喜欢这种真实，而其他人都不是，戴着假装的面具，不真实。”她想了很久，才说出这番话。
　　“你那么小，就有这种想法？”
　　“当然不是，这是我后来隐约总结出来的。也奇怪，小时候的想法好像忽然之间消散了，怎么也想不起那时准确的想法，只有一个大略的框架，或许我们小时候想的更深刻，所以容易遗忘。”
　　“或许吧，美好的事物都容易被遗忘。”
　　之后，我又跟月儿相处了几次，可是她外面的朋友够多，过年期间应酬繁忙，也顾不上我这老朋友啦。
　　“你看人家月儿，天天同学聚会，你倒好，一次也没有。比我还孤零零。”
　　“哈哈，我这专心陪着你，你还嫌烦？我可得记牢在心里。”
　　“别瞎想，就是随口问问，你可别往心里去。”
　　我已然十八岁，父亲也已将我当作成年人对待，说话之中总会谦让些，即是顾及我的面子，也是种苦心经营。父子关系毕竟不同于母子关系那般自然，似乎水到渠成。因而总得苦心经营，父亲深谙此道。
　　少年记忆的死灰复燃，像是种预言，预言着某种走向。无奈少年的吃一堑，反而长不了一智，长得了才奇怪吧？我有种再吃一堑的蠢蠢欲动，情感非常真实地反映着，如挥之不去的梦靥一般，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会寸步不离的藏着、缠着。
　　生命在这种纠缠之中，往前步步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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